"你很自信。但我不能不说这样做是一种出卖!"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不能让步的。他受不了这份洋人气。对外资厂辞退四个工人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最近林宁还聘请美国人来当厂长,什么开发形式,无非是租地、卖厂房、卖劳动力、卖资源……到头来还向自己单位的公司罚款。他知道总理、副总理都来白龙湾视察过,详细听了林宁的汇报,而且还作了指示。特区嘛!执行特殊政策。即使出点轨也算不上什么,何况眼见着有较显著的收益。可是花这样大的代价值得吗?有必要吗?穷了这么久还不能再忍受些日子吗?他从另一个渠道听到了另一种意见。毫无疑问他是双手赞成这种意见的。
林宁冷冷一笑:"我是踩着沙滩坟上的泡沫在听你说话,究竟谁在出卖?"窗外海浪沙沙地响,一个大浪撞在岩石块上溅起了高高的一束水花。他仿佛看见沙坟堆里姑娘的尸体在抖动挣扎,在竭力呼喊。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下来。
"沙坟!"
"你现在看不见了,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杜一丘缄默着。他听说过海潮飘送回"咸鱼"的故事,听说过……
"现在已没有人亡命泅海了!"林宁眺望着海对岸一群灰暗的高层建筑结体,它们仿如一块风化了的石头,慢慢地在蓝色的海水里溶解开来……
杜一丘心情复杂。放在眼前是这样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他是欣赏呢,咀咒呢,抑或仅仅是同情!究竟谁在出卖!他感觉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林宁深深吸了一口烟,他又在想着部里来的那个电话。
在饭堂吃完了午饭,梁宛娴习惯地返回房问喂黑猫眯眯。她带回来一块咸水鱼,放在阳台的猫碟里,咪咪垂着尾巴缠着她的脚,喵喵地叫。
她脸上呆痴痴,神情沮丧。双手在胸前扭挽着。眯着眼,默默地眺望着大海远处的天际。秋日的太阳还是猛烈的,耀眼的浪花,忽闪忽闪,映得她眼睛有点儿刺痛。她好象没有一点感觉,还是呆吊地凝视着。
顿然,她觉得自己浮在海水上,轻飘飘的,象一叶浮萍,在咸涩的海水里感到有点窒息。她没想到海水竟是这样的苦咸!明媚的阳光下,广阔的大海竟容纳不下一朵小小的浮萍。浪涛把浮萍卷了下去,没一会儿,绿色的小生命又浮了起来。只是这种咸的苦涩,她很不习惯。她会被淹没在这苦瑟的海水里吗?
她很失望。
他对这件事情竟变得这样迟疑不决。她认为一个工业特区的总指挥,没有必要这样地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他应该象一台八十匹马力的推土机,逢山开路,遇水填土,把一切障碍都推平,使道路畅通无阻。停发个车牌,或者吊销个执照,这算得上什么,难道能永远不给工业特区发车牌吗?
他是有经验的指挥,应该看清楚程松平玩的是以攻为守的惯伎。这个人很狡猾,手段阴险。这一趟要是和稀泥,今后的工程还要不要做,合同还有效吗?这些,她作为一个总工程师是必须要考虑的。
她心情复杂。她的失望还由于对他的尊敬和爱慕。要知道她是个不轻易流露出感情的人。她向来习惯冷静地观察人世,感情的淡漠,眼光的冷酷,脸色的冷淡,就象一桶冰块。她不轻信.乡年的习惯使她只能默默地旁观,扭世人的脸谱,分门别类柢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又一个一个地拿出米欣赏分析。积年累月,她成了个脸谱学家。她的发现并不惊人:白鼻子的并不都是坏蛋;粉脸的也并不全是好人。舞台同生活,书本同实际,历史同现实,神话同人话,毕竟是两样的啊!不过,这个平凡的发现倒使她变得消醒了许多,不迷信神鬼,也不轻信世人。抛愿意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过着。孤独是一种苦痛,也是一种快乐。当你需要孤独的时候,这无疑是一种快乐啊!
一个老处女,尤其是一个孤僻的女人,世人投来的自然是奇异轻蔑的目光,认为她已经怪癖到仇视男人的地步。因而嘲笑她心理变态。对这种嘲笑的目光,她从米不反感,只觉得这种脸谱的可笑。
说句公道话,梁宛娴并没有仇视男人,也决不是什么心理变态。她只是想让自己安静些儿。自己的痛苦就自己一个人忍受好了,不要让别人陪自己流眼泪。
对自己的事业,她也是这个倔强的性子。只向真理低头。那年,她被流放到东北的一个工地劳动。冰夫雪地,:北风呼啸,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这个南方姑娘还在工地上刨这刨那,冻得十只手指裂开了血缝。幸得老师傅们把她领进埋在地下的新管道里,才幸免冻。地下管道里很暖和,管子很大,装有电灯,他们在烤羊肉,香味扑鼻。她吃了碗羊肉,喝了杯高粱酒,身体暖和多了。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酒的魅力,认识了酒的重要。可是,后来她再喝酒时,一进口便辣得受不了。
"喝多一口,身体暖和了,就在这儿困一困。冰天雪地,在外面你会冻僵的!"
"没啥新鲜儿的。昨天美国人放个屁是香的,今日苏联人打个喷嚏也是圣旨。"
"粱工,你做得对,有中国人的骨气!"
"雪地上的一堆马粪,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老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言简意深,使她心里感到热呼呼,站得世界仍然是那样温暖,天空还是那样明朗。中国确实是充满着希望。
然而,从地下管道里爬出来,她又陷入冰天雪地里了。只觉这天空寒冷灰暗,地上冰冻阴沉,飘落在她头上、肩膀、脚下的只有白色的雪花。仿佛死亡的白色轻纱已经裹住了她的身体,只等着她闭上眼睛……"
她没有倒下去。老师傅们的两杯高梁酒给她热力,她得等待下去,看看谁笑在最后。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对着太阳笑。
可是,天空却越来越灰暗了。她只能默默地在观望、等待。她忘不了老师傅们,她从心底里感谢他们。由此可以证明,她尊重男人,丝毫没有仇视过他们。
熟悉的人都说她变了,变得孤独了,冷淡了,就象一根干枯了的木头,一根扭曲了曲枯木头啊!只有她才了解自己,心中那两倍高粱还烧得火似的热。就象地心里沸腾着熔岩,尽管地壳冰冷,它依旧在沸腾着,有朝一日终会啖发出地面上来的。
她很敏感。警犬的敏锐是职业训练出来的。梁宛娴的敏感却是对环境的自我适应。听说这种敏锐的警觉是弱者的一种通症。正如树林里的兔子什么时候都警惕地竖起长耳朵一样。幸而它有三窟。世人因此说它是狡兔,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公正点说,这仅仅是谋生的办法,并没有伤害过别人。她同世界上的弱者一样,她的求生警觉被人们指责是老处女的心理变态,从此便被世人所遗忘了。
然而,她却没有把世人遗忘。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贡献出自己的能力。她力求用科学家的正直眼光去洞察人生。
她对事看人很重视最初的印象,就似一台十万分一微量天平,能显示出几粒尘埃的重量。然而,这仅仅是印象。只有经过再三的、慎重的观察,她才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林宁给她的最初印象并不坏。他们是在那次公开招聘面试考场上相识的。主考官同应试者,这本来是对立的,再加上她的这种警觉,戏剧性的成分是免不了的。然而,她却是在这种对立里面得出了好的印象。这说明了些什幺呢?长久与世人的孤独隔离,并没有使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感隔绝开。这种不必用言语表达的共同感又是些什么呢?
他敢于起用她这样的人,胆识过人;他听得入她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用人唯贤,他甘愿来考场面试,礼贤下士;他敢接受她的独特的,大胆的设计方案,有真才实学。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于他有振兴中华的事业之心。这不就是她日夜所企望的吗?
当晚,她躺在床上,仰望这夜空上的明月。月亮是冷淡的,旁边一颗星星也没有。窗前的柳树梢儿,静悄俏地随风飘拂,宛若游离在夜幕里的幽灵一样。她没感到一点儿伤感,只默默地咬住被角,心里总想发笑。今晚她很可怜明亮的月儿,你是借人家的光束装扮自己,怪不得老是这样的朦朦胧胧,飘忽不定。太阳出来了,就什么亮光都失去了。
在梦里,她看见他脸上呈现着太阳的光辉。
这是多少年来才看见的太阳光啊!没有这一丝的阳光,她那被禁锢的心灵还将长久地冷漠阴沉啊!
可是,他突然变得犹豫不决。仿如一盏明亮的钠光灯,泄了气,橙红的光采一下子暗淡下来。
她感到失望,心里那点希望的阳光慢慢地昏暗了。她想离开这个地方。
沙滩上,几株木麻黄树;稀稀疏疏,就象孩子们把一根根枯黄了的树枝,随便地插在沙堆上一样。暗红了的针叶,干枯枯的,显得过早地衰老了,又似乎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这术麻黄树是长在沙滩上啊!
"娴姨,你生气了?"郁玲在隔壁房间的窗口朝着这边阳台说。
"没有啊!"她恍然回过神来。
"你骗人,我在窗台上望了你好久。咪咪跑了你也不知道。"
"哦!"她双手抚摸着自己瘦削的.冰凉的脸颊。
郁玲从隔壁房间走过来,拉她回到房里,嘟起嘴,埋怨道。"看你,站了这么久,太阳快把你晒干了哩!,
"没那样容易。"她望着那棵干巴巴的木麻黄树,苦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生谁的气!"
"知道了不就好了!"
"我爸爸也真是,临阵退缩,看来还得丢铠弃甲哩!"
"他有他的难处。"她不想在女儿面前说父亲的不是,急忙地端出-篮黄皮果,塞在郁玲手里,"吃吧,一点也不酸。"
她双手接住,瞧也没瞧一眼,说;"什么准处?他怕丢乌纱帽。"
"这不公道。事情也不是把乌纱帽掼在地上便可以解决的。"
"没想到竟有人替他护短哩!"郁玲偷眼看见她消瘦的脸上做微泛起了红晕。她早早看出来了,娴娥嗡上说得硬,心肠可软哩。爸爸衣裳的钮扣有个几松了线,她都给缝上。他要看什么技术资料,不用开口她已经给放叠好了。爸爸常常过来关照女儿。可是自从娴姨来了之后,爸爸来女儿房间就更多了。这些微妙的变化从他俩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来。她心里高兴,能同娴姨生活在一块是幸福的。她有学问,有理想,能体贴人,比太阳还温暖得多。她心里感到甜滋滋的。你看,娴姨脸上一阵飞红,那份感情多深呀!
"傻丫头,你以为现在办事情这样容易吗?"她心情回复了平静。说着摘了一颗黄皮果放在郁玲手心里。
"我没想到在特区办件事也这么困难。好象大大小小的绳索松松紧紧地缠庄了手脚。唉,这还算是什幺特区。"郁玲叹道。
"现在该明白了,反正是在这块土地上,喝的是同一条河的水。"
郁玲望着桌上镜框里娴姨年轻时的相片,笑问逋:"娴姨,你在莫斯科时,他们苏联人办事有没有这样多的困难。"
她想了想;"有的!"她没想到姑娘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为什么呢呢?"
"我们是向他们学习的。"她竟用了反证法。
"哦!"她似乎有所恍悟。但又象还未明白,不停地眨巴着限睛。
"那美国呢?"
"我没到过美国,说不清楚。"
"书上怎个说的?"
"书上上说的我看不明白。我确实缺乏这样的天资,坐在故宫里设计出个白龙湾码头!"她笑道。
"那香港呢?"
"香港识繁华,但也有不少落后的东西。六十年代开始,凭着加工业的兴起,以及推行了高价房地产的特殊政策,整个城市几乎是重新建设过,高楼林立,经济异常繁荣。可是,从上环到筲箕湾横贯香港岛上的有轨电车多么古老落后,叮叮当当的嘈吵得耳朵也聋了。从九龙红磡到罗湖的火车恐怕是世界上最落后的,车厢破旧,没有窗门,座位是两边的长条木杌。这不也就是困难吗?听说最近要改用电气机车。"
"为什么会这样?"她去过香港,可就没有想过为什幺高度现代化的香港还存住这样令人惊讶的古董。
"因为这有轨电车和火车是由政府垄断办的。"
"这么说,垄断就是落后了。"她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以为从效果来看,这对科学技术无疑是一种反动。"
"哦,我明白爸爸的难处了!"她恍然地问自己。
"我却不明白!"梁宛娴却又沉思了起来。
"你……"她吃惊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