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茶没有热茶的香气张扬,但她可能更为醇厚。对着麻雀叫喳喳的窗,看那热劲的太阳升起来,你不由得感叹:好热的人间啊!先给自己凉凉吧!你就想着喝隔夜茶了。对,隔夜茶不是热香,是冷香了。薛宝钗吃的是冷香丸,薛宝钗富有冷艳气质,她做妻子肯定比林黛玉要做得好,林黛玉是热香,爱起人来要热烈一些,但她喜欢给人"热耳巴子",你要跟她吵架,她会当即翻脸,薛宝钗呢?她不会,她会"冷处理",她会把茶隔一夜,那茶给你冷香着,那情给你内敛着,你不觉得薛宝钗的爱更悠长?有位女士对隔夜茶别有领悟:"偶尔的一次,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保姆为她沏了一杯茶,她忘记喝了。第二天起来,那杯茶还在那里摆着,仍然是那一杯,也是上好的碧螺春。她忽然想起了喝隔夜茶的日子,因为有了爱情,觉得他喝过的茶是那么的甘甜清冽,而今,竟然有多年没有喝过隔夜茶,于是她一点点把它喝完。茶冷而清,经过一夜的浸泡,碧螺春的味道早就淡了,有点苦有点寡味,但她到底喝完了。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喜欢隔夜茶是因为有了爱情,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所有全是好的,哪怕他剩下的隔夜茶。"
相见不如怀念。山盟海誓的爱情禁不起耳鬓厮磨,天天锅盆碗碟,热乎得很,能热乎多久?不若小别,冷她那么如隔三秋的一日,更能香存久远。同事之间或许是难得有纯真友谊的,上午要面对面三四个小时,下午还要眼对眼三四个小时,烦不烦?莫说有职称之争,上司宠爱之争,职务上下之争,单是天天那一副脸孔,就让人忍不住感叹:"熟悉的地方真没有景色。"而同学的感情是深厚的,三年五载,滚烫了一阵,那情都被那热度激发出来了,然后,恰好就分开了,情就盛放在乾坤里,被岁月的盖子盖住了,慢慢地冷着,慢慢地内敛着,再次被品尝,那友谊也就甘冽而且格外醇厚。孟子的思想香气缭绕,"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被朱元璋看到,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拔刀相向:"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尔?"但此老不在今日,中间隔了千年夜晚,所以免了。不但免了,而且朱元璋还得把此老供奉在"天地君亲师"位上,这是因为什么呢?很简单,是因为一个字:隔。思想家最好与政治家隔着,只有这样,才能互相欣赏,不会相害。在政治家那里,思想家最好是一杯隔夜茶。思想家的隔夜茶可以冷却政治家的无端肝火。
人间有味是闲味
茶是闲的。明代冯可宾于《茶录·茶宜》中列出喝茶有十三个条件,满足不了,则不足以谈茶,霸蛮去喝是喝不成气的。这诸多条件中首要一条便是闲,便是无事。冯先生还说喝茶有七不宜,其中大不宜,是"忙冗"。还没端上杯,老婆就来喊人去煮饭洗衣,实煞风景。白居易诗云:"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白先生睡得这么舒服,喝得这么畅适,都是闲给的。
闲是难的,一般人是闲不起的。一者要有钱,二者要有贤。衣食住行,为人生者要作稻粱谋,你没得一身衣服出得了门,你没得一两米下得了锅,你闲得安心么?那般终日提笼架鸟、垂拱笼袖的耍公子四处打溜,那不是闲,那是懒。董桥先生说:"现代人慕闲之名,求闲之似,于是品茶赌马以为怡情,逛街打牌以为减压,浪迹欢场以为悦性,那只是闲的皮毛,沾不到闲的神情。"闲者还要有贤,手指上没有一点过人处,不会吟诗,不会绘画,不会运笔,不会谱曲,不会弈棋,不会美食……不有学者,不足以谈闲。闲者不是千里办筵席,不是南郭先生可以混迹其间的。闲者喝茶,一二为胜,两相对坐,三人相围,你以为只是干坐着吗?香茗进肠,腹笥里也须逸出些书香才气来,若只是想玩想耍,那你找薛霸王去,以雪水烹茶而结会的海棠诗社是不会要你参加的。
无事谓之闲么?非也。打麻将是无事人打的,他们又不割麦插秧,又没挑担提筐,又没做鞋针衣,又没吆买喝卖,又没在流水线上安装零件,事是无事,但不能谓之闲。他们手脚清闲,脑中却是乱云飞渡,要盯住上家,防着下家,想着对家,脑中如热锅中的蚂蚁,哪里是闲?梁实秋先生曾与胡适诸公打麻将,手艺差,手气也痞,把吃粉笔灰挣的几个钱送入了人家囊内,"黑板上进来,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惨。"这般事,谓之惨,哪能谓之闲呢?小姐游花园,手头实无事,但她见花溅泪,墙头密约,弄出了诸多事来,诚如林语堂先生说:"小姐游花园,情根一动,即为祸苗。"生祸的事情也是不可谓之闲的。要言之,手头无事不可谓之闲,心头无事或可谓之闲。手头无事易,心头无事难。日本有禅僧,终日端坐树荫下,凝视岩石上之水,缓缓从缝隙中渗出成珠,听其珠落深潭,如是坚持六十二年,方才把心中杂沓着穿梭着的红男绿女、名缰利锁乃至棋琴书画悉数清仓出去,一事不留。闲当然是闲,然这种闲,谁有?谁能?
心头一事都无,是不可能的。心头有事不是乱事,可称闲了。"无事此静坐"的汪曾祺先生自称是闲的:"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汪先生手头是无事的,但心头事很多噢,陈年旧影,形貌声色,都在心头南来北往穿梭浮动,但这些事都是清事,非乱事焉。茶是清茶,事是清事,欢是清欢,闲当然算是清闲了。清末有一措大,自谓饱读诗书,胸间也闲的,淡泊世事,不求闻达,某日向中堂大人曾国藩写信言志:"若置吾于红翎顶戴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若置吾于裙香黛绿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真的不动么?为什么急忙忙动笔向中堂大人写信噢,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识韩荆州,实是要用万户侯嘛,有人作诗揭了这位"闲人"面目:"红翎顶戴侧,裙香黛绿旁,万般皆不动,只要见中堂。"听热衷官场之人或官场落魄期待东山之人谈淡泊谈清闲,多有这位措大般好笑。谓闲与不谓闲,不可看有事与没事,最要紧的是要看事的清浊与趣恶。事多抽不开身,比如"踏遍阳春情来已,山窗煮茗坐忘明"就可谓闲,阳春时节寻山问水,煮茗清谈连家都忘了归,不为物累,不为情牵,自由自在自管自,百忙也是闲。"石篑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数碗,即同行。"石篑者,明之袁宏道之故友也,连日苦雨,不敢游山,一日听说雨过放晴,懒觉都不睡了,连喝数碗清茶,急急上山去了。石篑之睡,不谓之闲,石篑之行,可谓之闲,何则?闲字还要有个味字相缀,才得神的。
茶之神者在于茶之味道,一杯白开水,有何香?有何味?一场大懒觉,有何意?有何趣?茶要出味,闲也要有味。茶味在于温香,在于清凉:"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温茗起坐间。"茶之清凉来自于水之热,"贵从活火发新泉。"活火煎茶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凉茶之香华,乃沸水之所育,无沸之煎之育,茶味茶香则无由释出。是以出世之味要从入世中来,清闲之味也得从忙碌中得来,没有入过世,哪有资格谈出世?没有忙过,又何曾晓得闲呢?"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茶是苦的,蓼草是苦的,蒿笋也是苦的,这些苦滞淹舌间,俄而便转清甜,诚如清茶之苦可回甘。苏轼是忙过的,苦过的。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一口气写了二十五篇策论,焚膏继晷,案牍劳形,此后几十年间,八千里路,三十功名,一心要为圣明除弊事,累啊,忙啊,更苦:因乌台诗案被投入狱,皮开过肉绽过。"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此番苦楚谁受得了?苏轼是一卷苦丁茶,烫锅烫过,沸水沸过,他便凉了,凉了就出味了,就出香气了。一言之,闲了--"竹林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在尘俗间走,在山川地理间行,他是闲人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光竹影都归两人独有,闲得来的。那些忙人,能拥有斯种清景吗?忙人于斯时也,或急急如犬奔夜路走侯门,或啪啪打算盘盘日账,或嘴殷殷尾勤勤讨美人喜欢,忙人斯时在权钱色名利情之下亦主亦奴,江山再美,他们也是赏不到的。只有闲人才享有夜色月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闲人得之。东坡先生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闲者是江山之主人,何人能有如此口气自谓?何人敢有如此口气自谓?忙人是不能的,忙人在尘世间忙得两脚不点地,何暇走遍山河赏遍江山?忙人做不了江山主人,甚至还做不了自己之主人哩。白居易当忙人时,身家都是别人的"殖民地",直待成了闲人,才收归自己管辖:"自此光阴为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光阴归了自己,才可能"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属官家的岁月谁有闲喝茶?光阴归己了,则可去东坡先生之雪堂,可去汤显祖先生之玉茗堂,可去袁枚先生之随园,带什么去呢?"平生长物扫除尽,犹带笔床茶灶来。"只要你"平生于物原无取",便可以"消受山中水一杯",尽享茶味中的闲味。当然忙人不要去,从来没忙过的玩类闲人也不要去,他们一去,准把闲味弄出怪味来。
可以牛饮
何处辞旧而迎新?我们相约赴茶馆。茶馆是好茶馆,虽是水泥钢筋浇筑,却也有修篁月竹环绕,甚有雅人山水写意。茶是上佳的铁观音。年底到福建玩山游水,福州的陈兄情意殷殷,赠我以佳茗,不敢独专,于是兜了小盒,与三五朋友好茶共品赏。
偏偏三缺一。一个电话急召肖兄,肖兄正在搞房子装修,回话说:来不了,正在被老婆驱使做牛用。我说:铁观音,喝不喝?闻道有铁观音,肖兄说:"好,我来!"
肖兄一头闯进来,连呼换大杯。我们是小杯,红粉佳人酒窝一样的小杯。肖兄说,换粗口。一壶开水灌注,肖兄摇,摇,摇,摇得一凉二凉,就咕咚咕咚,倾情仰脖,咕唧,胃底有瀑布落潭的声响:"别笑,兄弟。渴。"
我们没谁笑。但林黛玉会笑你,笑你牛饮。
李师师也会笑。宋江带领燕青一干人马,去走后门,叫李师师到皇帝老儿那里去游说,把梁山英雄都给招安。李师师拿出果啊,端出茶啊,开始,宋江兄弟还是"点绛唇",眼窝子一杯深的茶还做三口抿,后来呢,雅得不习惯,就渐渐拿出"梁山泊手段来",惹得李师师窃窃笑。
大水冲了龙王庙,喝茶的也笑话喝茶的?其实都无须笑。车前子先生有句茶话,说得特别好:喝茶其实就是与自己应酬。林妹妹与李师师,她们从早梳洗毕,就倚望江楼,过着弹古筝,填词曲的生活,不用出汗,要补充水分,像观世音一样,杨柳洒意,也就够了,如长江灌海一样地灌,那不呛了她们?而梁山泊的英雄们呢,干的是牛活,使的是牛劲,出的是牛汗,喝茶当然就得牛饮才过瘾了。所以,李师师与林妹妹,三口为品,觉得有味;而山野樵夫与英雄豪杰,一口吸尽一个西湖,才感到过劲。
这里头,都是各有各的赏心悦目,有雅俗,无高下;有文野,无贵贱。
肖兄其实是真正的喝茶人,最少,比我们这些汉子都会品茶,平时都是蝉饮的。他说,蝉饮与牛饮都一样是饮,而且都是为了心田,只是一个是灌溉心田,一个是润泽心田。
你能说,蝉饮时候的肖兄是高,是贵,牛饮时候的肖兄是下,是贱?
忙,或是渴,你不想引长江水来灌溉心田?闲,或是林妹妹在场,也自然想细啜,如一只高树巅上的蝉,濡露湿吻,也就够了。我们有时候做蝉,蝉鸣高树巅,在那里耍,喝茶就可以蝉饮;更多的时候,我们得做牛,无鞭自奋蹄,在那里劳动,喝茶就多是牛饮。
2009年,是做蝉的人多,还是做牛的人多呢?或者说,做蝉的时候多,还是做牛的时候多呢?牛年,我们自然期望股票是牛市,人生很牛气,所以,我估计,我们大多数还得继续做牛人。
牛人,就是得像牛一样犁田、拉车、背牧童,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别的不说,金融风暴不把你刮得东倒西歪?一路风沙,不烦么?不渴么?估计我们将少蝉饮,多牛饮。蝉饮佳茗,是把生活升华为艺术;牛饮常茶,是把生活还原为生活。
牛年,我们喝茶,牛饮的时候一定多;咕噜咕噜,大碗喝茶,倾情地以茶来灌溉心田。
灌溉两字,最得牛饮写照。
茶敌它晚来风急
北宋丁谓做过三朝宰相,文治武功上的是非功过,历来是人人难言,何独一个丁谓?而于茶,这人倒也独有心得,自出机杼。丁先生特爱建安茶,其著有《建安茶录》,能够对茶解会得意,也是个知味懂趣的人。别的不说吧,他特别爱在雪天里喝茶,就深得茗茶精髓,他每得到好茶,都要先收藏着,舍不得喝。待到雪花烂漫时,再喝。"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
别的不说,单讲水。天冷了,水也就甘冽了。温吞水泡茶好喝,还是冷冽水煮茗出味?"泉不难于清,而难于寒。"温温吞吞的水泡茶肯定是没有泠泠而冷冷的水泡起来好喝,所以诗人郑易读《易经》,要到晚上读,喝茶用水,要弄冰块来煎,"读易分高烛,煎茶取折冰。"秋深了,离结冰的日子还远吗?冬来了,就可以到青竹林子里敲冰煎茗了。
寒冷的天,是喝茶的天。春天要播种,夏天要双抢,秋来了,漫山遍野的果实要一担担挑回来,也累啊;功夫茶是要功夫的,从开春就一路仓皇奔窜的人,谁有闲功夫来喝功夫茶?只有深秋,与整个一冬,才可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摊开一本书,扭开音乐,坐在椅子上沙发上,煮一壶茶,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慢慢喝。寒夜客来固然好,寒夜客不来呢,也可以一杯热茶接通肺腑,让一股暖气流入身内深腹。在呼呼风急的秋夜冬夜,懂得人生真谛的人,都应该来喝茶,哪怕只有你一个。
春茶解困,解困是为了去撸袖绾裤干活,喝茶是劳动的手段;夏茶伏暑,得用茶把那熊熊的流火压伏,喝茶仿佛是场战斗;秋茶平燥,秋天是干燥的,心火也多半燥得很,喝茶难以品味;识髓知味的人,多喜欢在冬天里懒懒地喝,闲闲地喝,悠悠淡淡地喝。喝茶就是喝茶了,因秋而入冬,渐渐地,喝茶就是喝茶的目的了。
冬茶是温心的。冬喝茶,可以让茶以一种暖流的方式,深入我们的内心。一个仓皇奔竞的人,哪能看路途风景?一个目光四顾的人,左顾右盼都是别人,不是自己;在忙的季节里忙活,没多少人能够关注自己的内心,检点自己,这情形,正如飞翔的鸟,只会使劲驱遣自己的羽毛,不会细心梳舔自己的羽毛。冬闲了,一切都放下来了,可以回望来程,可以瞭望去路,可以坐下来,在袅袅茶气与细细茶香里,看叶卷叶舒,看心得心失,让自己进入内心,让茶流慰藉肺腑。
茶是苦的,而心也是苦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哪天不被生活所逼?苦寒的日子里喝苦寒的茶,苦茶与苦心对味,不加倍的苦么?其实不然。苦茶对苦心,不是苦苦相逼,而是苦苦相通,同病才相怜,异病哪能相怜惜?苦中存香,茶就是这样,被开水一燎泡,芳香就自苦寒来;苦中作乐,心也是这样,被生活几番磨折,幸福也就自苦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