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真朋友是家乡,不是胜地;远方的好友情不是家乡,却是胜地;是的,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不熟悉的远方有着无限风景。每个人需要一个无甚新奇却安居皮囊的家乡,每一个人也都需要一处寄寓心灵充满旖旎风光的远方。
想象也是一种远方。台湾作家张晓风女士在寒冷的岁末生发着这样的想象:"我已经辛苦一年,我要到山里去过几个冬夜,那里有豪奢的安静与孤绝,我要生一盆火,烤几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这样的情景离我们有多远?远啊,远得没法企及;这样的想象热人心啊,而我可能会依然觉得有些冷,因为这样的夜晚,张女士没有一杯热茶放置手心啊。而我相信,暖儿的寒夜一定会是很温暖的,她给我发信息时说:"我泡了杯茶,放在左手心里,右手时或翻书,时或抚杯,真的很暖和。"这太令人神往了啊,我想象,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有一位女子拉下了窗帘,把自己隔绝在一套公寓里,那里有着"豪奢的安静与孤绝",她把一壶水泡在电炉子上,随时给自己的茶杯续水,茶香里飘逸着书香,书香中氤氲着茶香,热气一直袅袅,间或有书页细响……这样过着寒夜,多么让人艳羡。
我过不上这样的夜晚了,我俗气得很了,雪夜读书,多是静不下心来了。但是,鲁迅先生说:"酒是要喝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喝酒,但喝茶,我病态怏怏,茶却是可以喝的,哪怕只有我一个。暖儿提醒了我啊,我赶紧到厨房里提了一把茶壶,没有竹炉,只有电炉,电炉且当竹炉罢,电火难得见"初红",大眼小眼的"鱼泡"却是可以见"初沸"的。端上一只中国红,置之于手心,冰凉的手掌春意潜滋暗长。"手心"实在是一个充满暖意的词语啊,它有相当强的导热性能,暖儿把"手心"这词从手机上传过来,我感到心窝里发热,而盛满热茶的中国红茶杯直接落于"手心",我感到一阵一阵的暖意沿着手臂上行,十指连心,手心是十指的总汇与交关之处,自然直连心房。手暖了,心也就暖了。我感到寒意退却,身心暖意扩散,那寒痧似乎也渐行渐远,如一把稀泥的皮囊仿佛有一种支撑撑起精神来了。
寒冬腊月的夜晚,泡一杯热茶捧于手心,暖啊,真温暖;世态炎凉的人间,有人在牵挂着你的手心,暖啊,真温暖。恰如张晓风女士所说:"在寒冷只合冬眠的此刻,一杯热茶令人再活了过来,觉得人生还是值得熬下去的。"
早洗心
东晋陆纳"市长"的侄子搁现在,可以当个办公室主任或者秘书长,最不济弄个副职,也可以分管后勤与接待。陆小侄对于接待上级领导,能急主子之所急,也急主子之所不急,想主子之所想,也想主子之所没想,这样的人来搞办公室工作,绝了。但是,他不幸生在东晋,不幸生在富有魏晋风度的陆市长家,也就生就了一副挨骂的相。
陆纳在吴兴当市长,接到了上面一个通知,说是谢安同志准备来吴兴视察工作,通知下来好几天了,陆市长居然在那里无所事事,好像没他什么事似的,既没有东市去买燕窝,也没有西市去买熊掌,全市机关都平静得很。这也太不正常了哒,谢安,可不是一般人,就是那个为君谈笑静胡沙的谢总司令,怎么说也是个党国要人,接待问题事关政治的,谁敢吊儿郎当?陆小侄也许觉得他叔陆市长以前在这方面吊儿郎当惯了,也就南市买了山珍,北市买了海味,没让其叔知道,办了一桌豪华酒宴,预备给谢总司令接风洗尘。谢首长到了,陆市长摆上来的是一盘苹果、一盘草莓什么的。当然,清茶是主打饮食科目。陆市长与那些翩翩魏晋风度的人士,早就提出了"以茶养廉"的治吏措施,不论上面来的是什么人,不搞满汉全席,也不搞四菜一汤,搞的都是"每宴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陆市长就如此招待了上级领导,准备撤席,不料其侄子趁还没散人,吆喝着迎宾小姐、端盘小伙将天南之地方菜、地北之特色菜络绎不绝地端了上来。陆市长火气不打一处来,将其侄子臭骂一顿,臭骂其侄玷污了魏晋之风度与清茶之清德。
估计其侄会顶一句:"叔,你不会搞接待,你就不会讲政治。"估计这个又会惹得其叔火起:"豪奢接待就是讲政治?乱弹琴!那是讲什么政治?那是政客。清茶一杯,洗涤其心,光风霁月,一片清明,才是真正政治。"
在宴会上,也许茶才是真正的政治。酒好像不太像,肉也好像不太像。酒好像常常是鸿门宴,肉好像常常是豪华宴,酒宴与肉宴好像都得在暗处进行,不是据说有规定公务人员的车子不得停放在酒馆附近200米之内吗?
车得在200米之外,人可以入200米深处,当然得关起门来,才不至于让人知道在那里"胡吃海喝"。所以说,酒宴与肉宴尽管上得了台面,但是得把那台面关起来,再怎么上台面,也上不了电视台。吃啊喝啊,这类接待工作的事,唯一既上得台面又上得电视台的,就是这茶会了。能够公开的政治是真正的政治,不能公开的政治,当然是伪政治,所以,茶是真政治。
搞政治的,应该用茶来洗肝肠。肝肠常常龌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山珍类东西没入政治的肚子之前,是山珍,一旦入了肚子,那就变成了污秽,污秽囤积,这人也就臭了,如果能够喝茶,让茶自肺腑而入肝肠清洗一空,那就头脑清醒,心地清明。白居易在杭州,天天喝着龙井茶,把一副浊肠洗干净了,临走之时,就只从杭州弄了两块石头走,"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若他不是"别茶人",谁知道他会带什么走呢?恐怕是会千金抵石头吧,石头抵千金与千金抵石头,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无乃伤清白,后者全是伤清白。东坡先生也是搞政治的,人一直都很清白,也缘于他不论是接待上级,还是犒劳自己,往往都是一杯茶:"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先生,一盘蒿笋,一杯清茶,就把中午那餐主食搞定了,谁来都是一样,这样的人虽然未必是"无灾无难到公卿",但多半是"少牢少狱到天年"的,把佳茗当佳人抱,肯定是好的,反之,把佳人当佳茗泡,那就麻烦了,不清白了。
茶为国饮。茶,首先就要国君带头饮。宋徽宗当国君不怎么会当,但他能够带头喝茶,确是好的,他带出了一批好茶人,如苏轼,如陆游,如欧阳修,如王安石。大宋文臣星汉灿烂,清廉之士多于往朝,想来是茶养出来的,若是宋徽宗是昏天黑地喝酒的人,就凭他那"国君资质",恐怕把大宋江山给送得更快了。乾隆是特懂这里的道理的,他当上了皇帝之后,制作了"三清茶",采用梅花、佛手、松子仁,烹以雪水:"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松实味方腴,三品殊清绝。"你以为乾隆只是跟你喝这三清茶吗?乾隆知道"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官员",所以他边喝茶,也就边说了:"茶乃水中君子,酒乃水中小人。"乾隆继续说:孔子说中庸之道为至德,这话如杯中之茶,既和且清。乾隆说的是茶道,听众谁不能听出其中的政道?其政道是,既为中和,行政既不过宽,也不过猛;既是清香,为人既得清正,也得清白。
乾隆特别爱请官员们喝茶,他在朝,据说是举行了
四十多次"茶话会",还专门建设了一座"洗心亭":"寺左山房清可寻,方池四柱翼然临。试泉片刻图悦性,熟路行来早洗心。"请诸位提一提这诗里面的关键词吧,最少是有三个的:清,方,洗心。头脑得清醒,为政得清廉,做人得清白,是为清;做事要方,人品要方,为政要方,是为方。如何既清且方?那就洗心吧,用什么洗?用茶洗吧,乾隆经常喊公务员到这里来喝茶,就是给他们洗心。很好,乾隆常常喜欢血洗人,动不动就对人用血洗,吓煞人了,这里乾隆用的是茶洗,不是血洗,真的很好。
茶的第一功用是:一饮涤昏昧。如果不饮,那就一直昏昧,干政治的可以昏昧么?一旦昏昧,那就可能被请去喝咖啡了,难道你想去喝咖啡么?如果不想,那么就请你少喝酒多喝茶,早点醒脑,早点洗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