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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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堂里的盒子(2)

“他病好了,真险!”她恢复了平日的天真,睁着双眼珠儿说,“老人的病要来就来,那天爷爷突然头晕脚软,周身无力,说今年是他的八十一大难,不好过。吃了门诊的药也不见效。我急了,姑姑又不在,便到街上买了支高丽参,人老体虚嘛!给他炖了半盅儿,全喝了。呀!真灵验。爷爷睡了有半个时辰,脸上慢慢回复血色,手掌心也温暖多了。他睁开了双泪眼,微微一笑,嘿,你猜他说了句什么话?”

我望着她,听入迷了。

爷爷说:“郁子,我回来了。我说你不是躺在这鸽子笼里么?他闭上眼睛说,刚才我到过阎王大殿门口,守门的夜叉听我报上了名字,大声喝道:还轮你不着,快回去!我这不就转回头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块光闪亮亮的翠玉给我看,说是亏得这块宝贝,还有你的独参汤。看来爷爷心水清,吃下什么药也记得明白,不象在胡言乱语。我听他说完,心里害怕得发毛了。她咽了一口唾味,好象余惊未定的轻轻地拍了一下丰满的胸脯。

“爷爷说这块通灵宝玉驱邪辟秽,有它附身,夜叉也给留下个人情,我半辈子就靠它活下来的。郁子,你有心事,这块宝贝就给你拴在身上,平安大吉。爷爷说完便把温玉放在我手掌上。这是老人家的命根,我怎可以收下呢?爷爷微微一笑,我八十一大难都过了,也用不着了。你的日子长哩!我说:那留下给姑姑。

“爷爷没理睬我说:你仔细瞧瞧,这是秦皇墓的玉虎。我这才看清楚果然是只活灵活现的虎子呢!”

我听了半信半疑,从未听说过秦墓里挖掘出过玉老虎,便问:“你爷爷怎个知道?”

“嘿,他是考古学家呗!”

“哦!”我吃惊地问,“叫什么名?”

“李加农,大名鼎鼎的‘厚古薄今’右派!”

“我听过,听过……”

她朝我吁了一声,故意轻蔑地说:“你爸爸会听说过,你呀!还轮不着。”

“我听叔叔说过……我发誓,没骗你的。”我急了说。

“那你相信啦!”

“爷爷有意思,守大门的夜叉……”我琢磨着考古学家说过的话。

“不对吗?”她眯着眼睛笑了笑。

“对,神是他,鬼也是他。”我说。佛经里夜叉是个能啖鬼,又是护佛的天龙八部的第三把手,天神、龙神之后的夜叉神。

她不以为然地瞧了我一眼说:“本人认为阎罗王这位印度古神竟然来敝国当了主管地狱的幽冥界之王,居地府十殿之第五位确非等闲之辈。后来道数竟然也衍用此说,怪不得有人说道士偷了活佛的东西。世人竟有甚之者,叫阎罗王做鬼王。可见由神变鬼也不足为怪!”她装模作样的声调令我啼笑皆非。但我佩服姑娘身居困境竟还能如此超脱乐观!

“从爷爷转回头的经验看来,阎罗王有点怕秦始皇,有玉虎为证。”我顺着她的心思说。

她果然高兴了,说:“你相信啦!”

“相信什么?”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我连那玉虎也没见过呢!”我依然认为秦始皇墓未挖出过玉虎来。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只玉虎。我惊住了,玉虎子晶绿通透、全身放光,果然是稀世之宝。

“给你。”她一下子塞在我手心上。

我感到愕然,忙说:“这怎么可以呢!”

“我没地方放呀!”

我受宠若惊说什么也不能收下这无价之宝,便说:“你当颈链带着不好么?”

她不满意地瞪了我一眼,“我不带过了!今早方老板不知怎的看见了,还让我掏出来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真是!”方老板是她工厂里的港方经理。

“他怎知道的?”我有点忌意问。

她说“他在我背后站了好久!”

“他说了什么没有?”我对姓方的没好感。

“说了一声宝玉。便很小心还给了我。”

“……”

看见我默不做声,她故意逗趣说:“拿回去给你叔叔鉴定呀!”

我小心地把玉虎放入西装上衣的里袋,和衣躺在床上。厂里的单身汉宿台还算不坏,两人一间房,九平方米宽,放上两张书桌满满实实。对面床的小白脸是个复员工程兵,回云南探亲去了,房里顿时显得宽落了许多。

不知道是玉虎的功能还是什么的,我感到胸膛一阵阵兴奋温热,慢慢地浑身也热了起来。我用手掌轻轻地按着玉虎,感觉到手掌心下有一阵阵轻微的跳动,象一颗少女怀春的心紧贴着我的心一块儿在跳,急促而又轻快地在跳着。我兴奋得脸上烫热,回味着自己刚才竟不知不觉地大胆握住了她那双柔软的手,她没有一下子抽回去,只是缓慢地把手拉了出来。顿然,我感到我俩靠得很近,心贴着心,但又象是隔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竟又是这样的遥远。

人往往带点偏见去观察世界,即使是最冷静的科学家也难避免。我不禁又怀疑起这玉虎的出处,其实我用不着去费这心思。也许这怀疑带着点虚伪和嫉妒,但又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为什么一定要出自秦始皇的墓穴呢?最近我叔叔以加籍华人的身份回家来,他几乎走遍了全世界。这次是从加拿大经北极、南韩、日本、台湾回来的,来来往往,自由得就象串街过巷、或到郊区野游,比我们去沙头角镇还方便得多了。他告诉我持着加拿大护照,除了苏联等几个国家外,都不用办签证手续。航机抵达当地机场出示护照盖上个印章便行了。这几个要事先签证的国家户口管理都是颇严密的。我想,他们大概是受了秦始皇的影响,或者是归属于秦氏体系才搬出这么一套玩弄人的把戏来。这一点我亲历其境完全可以以身作证的。我来南市做了四年技术工人还未能入户,而有些从辽宁、内蒙古来的放脚老太太竟以支援特区建设的工人身份颁了特区居民证,弄得人哭笑不得。也许我扯得太远了,但却又悟出了怀疑玉虎的因果来,很自然地便又责怪起自己对玉虎的不够公平了。

南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放在桌上的一张小纸条飘然落地,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一张催办临时户口续期的通知。我的情绪一下低落到了极点……

我那搞考古的叔叔,一眼就断定玉虎是秦皇墓之物,价值连城。郁子却把玉虎很随便地塞进手提袋里,就象放进去一瓶珍珠面霜。我怀疑刚才说了叔叔对玉虎鉴定的话,她不知听了没有。

她脸色苍白,眼眶陷落,无精打采,样子疲劳极了。

“你身体不舒服?”我问。

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提升当检验员了。”她在车间里一向技术拔尖,检验员工资高,每月三百多元,劳动强度也轻些。

“方老板又站在你背后了!”我异常敏感地说。话刚脱口又感到有点后悔。

“我早给你说过了,”她依然宽容而又神情沮丧地睨视着我,“生活在天堂的一个沉郁小盒子里!”

我同情她,觉察到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她失神地瞧了我一眼,脸上没点儿血色:“爸爸调动的事给吹了。”说完用手掩住脸儿俯下了头。

她爸爸来信说:南市退回了档案……因为档案里还存着土改整队的结论:历史特嫌。我也粗心大意以为组织上已给改正。因为事情早已弄清楚了。解放前夕,我们地下学联让我以中间派的面目参加一次大学夏令营。当时夏令营的情况也确实很复杂,有右派学生,也有中统特务……我已向县落实政策办公室要求改正,但至少也要等半年时间吧!……照顾爷爷的责任只能由你一个人担负了。爸爸对不起你……

我明白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四年来她一直盼望着爸爸能办好调动的事,爸爸来了,全家可以迁来,自己的户口也可以随着转来。可是希望一眨眼问成了泡影,太骇人了。

“不用多久便会落实改正的。”我安慰她说。

“到改正好了时,年龄又到线了,人手也够用了……”

“你爸爸也太老实了。”

“这些事他从没给我说过,妈也没提及过……”她哽咽住说。

我感到心上触电般的一下震颤,全身的血顿时急促地流动起来。她的那一颗急促跳动的、温热的、纯洁的、神秘得象谜一般的心不正跟我的震抖着的心同步吗?我真想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亲她吻她,让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胸膛。然而,此刻,当她在悲伤的时候我能这样吗……

突然,她拉住我的手,“走吧!”

我挨着她的身旁,肩碰着肩,亲近得已闻到了她的发香。我俩从没有这样挨近地漫步过。

市里全面清理临时户口。

我陪她到派出所办理续期申请。延期、续期了四年,天晓得这一回结果怎样!

“你又来了。”派出所长说。他俩早已经相熟了。

“四年了!”她回答。

“我早给你说过,找个有户口的对象。”所长口气是同情亲切的。看见我站在她身背后,那双略带倦意的眼睛—下子明亮了起来,笑道:

“我会通融办理的。”

我感到脸上一阵灼热,象被黄蜂儿刺了一下的疼痛,“我也是临时户口!”

话声未落,我看见她身上微微一震,白嫩的脸上抽搐了一摇,眼睛流露出了一种竭力抑制住的痛苦的神情,接着身子又下晃了几下,才又支持站着住了。我明白,我的话触起了她的伤心……

所长看过她的通行证和申请报告,没以往那样爽脆,脸色有点为难地说道:“我们研究研究!”我了解眼前是全面清理临时户口,有些事他也做不了主。

“你们厂的方老板来过。”所长带着关注的神态朝着她说。

“哦!”

“他来查对一下在香港付款在南市买楼的政策。”报上登载过买一套单元楼房允许两名城镇人口迁入本市。

她脸色惨白,失神地垂下了眼睛,身子几乎支持不住地微微地靠着我那粗实的臂膀。

“方老板有三十五岁了。”所长有点惶然而关切地说道。看来他是关心爱护郁子的。

“我走了。”她回复了心态的平静声调竭力温和的说。

清水池边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紫荆花下石条椅上,惘然地望着手里握着的两张电大毕业证书,刚才在典礼大会上的兴致愉悦全都烟消云散了,岁月好象一下子全都压缩在这本薄薄的红皮证书上面,一旦拿在手里却又依然是这样轻飘飘的。

我感觉到黑暗里一股温热的静电流向我身旁靠扰过来。当我迅速地睁开眼睛时她已静悄悄地坐在我身旁,在月色下温情脉脉地凝望着我。

“郁子,你的毕业证书。”我急着说。她为这张彩色的纸花尽了心血啊!功课是在路灯下复习的,练习是在白玉兰树下演算的啊!

她随手把证书卷进手提袋里,好象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漠然地说:“人人有了就等于没有了!”

“有总比没有好些。”我为她能术然感到一阵颤栗,热灼的充满着温情的心一下子冷静下来,似乎我们之间的一层薄薄的雾又变得浓重了,整个世界却又依然是这样的朦胧。

“你真的要走了吗?”她突然问。

“你知道了?”我从未对她说过因为临时户口不准延期,我得返前城去了。我的心怦怦地跳,难道她为我的离开而黯然伤感了?

“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领了工资便走?”。

她掩着脸儿,悄然地哭了。“我不送你了。”她说。

我俯下头痛苦得心也碎了。我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她说,可胸口就象塞着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正想抽身悄悄地离去时候,她突然地靠近我,紧紧地搂着我,温软的红唇狂热地吻着我……我惊愕地紧抱着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她松开了双手,迅速地站了起来,睁着一双泪眼,冷静而又淡然地瞧着我那还发烫的灼热的脸颊,我觉得她一时之间冲动了。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又要离开我了。我了解她,也体谅她的心情,也十分明白她的困难处境。正因为这样,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捂住心里的一团青春的火啊!

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握住我的双手,睁着泪眼充满深情地说:“我爱你,是真的……真的爱你啊!”

话朱完,她掩着脸转身迅速地消失在朦胧月色下的幽径里去了。

派出所长告诉我,她搬进怡景花园去了。她同妈妈的户口也要迁来的。

我独自走到怡景花园住宅区,在雅龄秀丽的曲径走廊的六角亭里,倚着光滑的云石圆柱朝楼上望去,五楼临街的窗口的绿色幔帘的柔和的灯光里现出一个俏瘦的身影……我看不见她,也看不见翠绿的玉虎。

我悄然地踏着朦艨的月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