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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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迷幻花园:徐小斌(1)

徐小斌的《别人》讲述了一段婚外情。徐小斌以她非凡的才华将这个烂熟的题材写得别具风味,关键在于她以细腻诡异的笔调塑造了何小船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她颠覆了第三者都美艳年轻的认知,将何小船界定为“被岁月淘洗过的,留有浓重的沧桑痕迹的,发胖的,牙齿被熏黑的,甚至有几丝白发的老姑娘。”她全身心付出第一次爱情,却在现实面前一败涂地。被爱人抛弃,被女友嘲笑,连身体也败坏到极点,她的自奉纯洁真挚的爱情价值遭遇最严酷的考验。

小说设置了一个带有灵异效果的道具:塔罗牌。“按照塔罗牌教义,正置的女教皇代表宁静与知性,清澈的洞察力与先见之明,是独立自主的女性,在爱情方面将会有一段触及心灵的恋情;而倒置的则代表诡异、猜疑、冷漠和迟缓,还有自我封闭、神经质,晚婚或独身主义。”这样两种相反的气质同时存在于何小船身上,一方面她颇有才情,在她的电脑游戏设计行当里如鱼得水;另一方面她在情感领域是一个极度缺乏经验的新手,所以极容易溺陷其中。而对爱的缺乏安全感也渐渐磨蚀了她美好的性格。

作家对那个付出单纯炽热爱的老姑娘充满同情,所以一开始在写到老姑娘自我眼中的肥胖、老和丑之外,以“他”的眼中写出她少女时代的好看和身上奇异的香气,就像一棵开满香花的树,而男人变成一种叫意怠的迟钝无能的鸟,这种鸟“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按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严格服从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犯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作家用诗意而深刻的笔对男人作了暗喻性的揭发,体现在“他”身上,高干子弟,父亲落难时用沉默加苦干爬了上来,从不知爱情为何物,三十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并有了孩子。但妻子身体很弱,夫妻间性生活十分稀少。与何小船有了性关系后十分沉迷她丰腴的身体,但也仅限于身体的迷恋。在内心深处,妻儿是亲人,何小船是别人,是他放纵和歇息的所在。意识到何小船可能影响他的家庭和仕途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分手。

两人的关系一开始就不对等,正如何小船所领悟到的那样:“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两个人的处境、目标、为人处世的方式都有着天地之隔的区别。“他”更重结果,当然是世俗功利的,而她明显重精神,重视真诚的爱。

何小船多年单身,情感和身体都处于空白状态。书中有很多对何小船单身处境的描写:“最怕的是过年节双休日,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也罢,吵嘴怄气也罢,都很热闹,自己却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过世的人了,兄姐们也都早成了家,有了孩子。回回拎了礼物去,人家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着关心。她心里明镜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了,他们的眼里也未见得能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对现代人与人之间情感稀薄的深刻写照。她与整个世界都有深刻的疏离,她的亲人待她冷漠,她没有朋友,助手另攀高枝,她的孤独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所以当他千禧夜前夕打来电话时,她是何等欣喜。首先不是因为爱,而是将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了。她欣喜若狂地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大规模地大扫除,穿上箍得她生疼的紧身内衣,给他放收藏的碟片,准备精美的小菜,还跑到卫生间化了个淡妆,所有这一切只产生了一个结果,那就是第一次并不和谐的性爱。

在“他”只想一个安全的越轨,在衰老之前能“欢”一下,要不然白来人世了。而何小船还怀揣少女式的对真爱的渴求,“她把他想象成一个外冷内热,内在岩浆奔突,对她的爱与渴望都达到沸点的男人。”虽然“他的抚爱让她感到陌生和不舒服,但她咬紧牙关承受,她决定采取了死扛的办法。”一步步妥协中,渐渐从身体到灵魂都受制于他了。“她觉得事情变糟了,她越来越离不开他,她过去总觉得自己不是俗人,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比谁都俗:当她的身体有了臣服感的时候,灵魂也随之有了臣服感,所谓臣服,就是奴隶对主人的恭顺啊!他成了她身体的主人,一个四十多年都没有被享用过的身体。”这是对女性性心理的深刻而尖锐地揭示,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作家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女人的性与灵魂的神秘关联。

徐小斌抓住了,并写出了这个处在婚外恋情中的女人近乎奴婢的情感,她用各种方式讨好他、取悦他,为他穿上别致的内衣,整日整夜穿紧身衣减肥,想出名目送钱给他花,开始漫长的等待(而每次幽会他都是做完爱立刻起身就走)。为他过生日做个蛋糕,她可以打车两个小时到山里采摘鲜果,然后看着蛋糕店里的人做成蛋糕,为他老父买名医的昂贵的问诊卡……在她对爱怀疑时,她编造了自己怀孕流产的事,“要让这个故事成为他一生的歉疚。”而当她自以为拥有了真爱时,她说:“对真爱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隐瞒。”她将真相和盘托出,反而失去了爱。这一悖谬是爱情二字的绝妙讽刺。爱情里面容忍不了真话。何小船从一个聪明、知性、有洞察力、独立自主的女性变成一个依附的,唠叨、多疑,既隐忍自己的情感又爱哭忧伤的怨妇,从一个胖乎乎的乐观开朗的老姑娘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神经质的老妇人。明知这段有违社会道德的爱情没有结果,却飞蛾扑火一样全身心投入,牺牲越多,伤痛也就越深。“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给予的,也是这个世界不能给予的。这个世界再不需要什么眼泪、痛苦、真诚和感动,这些词都已经和即将过时,她张开双臂拥抱的,不过是一个华丽的虚幻,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说谎和假笑。”这是作家对现实生态的深刻认识,何小船所渴求的是真诚纯洁的爱,而她注定无法得到。不仅得不到渴求的爱,她在追寻爱的途中连独立的自我也丢失了。作家对此是不以为然的,她借助手铃兰之口说,“伟大的女人,首先一条是爱自己,善待自己。”

而他呢?就像何小船后来所认识到的,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男人。他不忠于妻儿,去H城三年而一甩手将家中乱局和幼小的儿子全扔给妻子,他号称把工作放在第一,即便老父生病,他照样连续出差,只在假期陪他去看病。他去找何小船是寻找性的满足。“与爱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荣誉、工作、父亲、家人,至少是脸面。”在他心目中,何小船是别人,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艳遇,所以当何小船说出真相时,他选择了彻底决裂。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实际上是对社会中天才压抑的调查,柳锴和谢霓是心理学专业毕业生,出于对移情疗法来治疗精神病患者的大胆尝试,谢霓把被害妄想狂患者景焕接入自己家中,并让自己的男友柳锴与她接近,以进一步了解她的心声,对她进行研究治疗。然而柳锴在与景焕的逐步接近中发现她的插花、种花、绘画等均有极高的修为,她只是一株被错种的奇花,未被发掘而已。柳锴在对景焕产生了恋慕之情的同时意识到爱上这样的天才,人生之路会非常艰辛。他选择了放弃,回到与谢霓的正常交往中去了。

景焕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个特殊的女性形象,她是私生子,被中科院物理研究员景宏存和前妻收养,景前妻去世后又娶妻生子,景焕的处境就极为悲凉了。在景焕的描述里,“她(景焕后母)表面上很温和,很胆小,可是她实际上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她有一种本领,她能吃人,能从容不迫地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嘴里,嚼碎他们,吸干他们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头渣子吐出来。”而景致说起他姐姐,就像在说自己的奴隶,说:“她那人,太个色,招气。三天不打,她就痒痒。她呀,天生就是神经病的脑袋,早晚得得神经病!”在这些描述里可以看出景焕在家里的地位和处境,非但得不到半点亲情,还经常被打骂。而她的工作是在街道工厂的出纳,但这个工作既非她的兴趣,又要应付莫名其妙的亏空,所以在她看来,这个工作是她人生里的噩梦,钱在她看来是“印着咒语的小纸片。”她的男朋友夏宗华是个长相漂亮但没有灵魂的人,他以获得多个女性的爱慕为荣,景焕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爱他,但又不愿意主动离开他,她也知道夏不爱自己,两人关系长达十年,但“我没有一天相信他会爱上我。”“他不但没有爱过我,而且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骂别的女人,嘲笑她们,而事后,又总是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我是他的一个痰桶似的。”这样古怪的恋爱关系,这样折磨人的工作关系,这样枯涩的家庭关系透出的是让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不适合人生存,因而景焕宁可领一个贪污的罪名也要让这一切结束。她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而实际上很多人还没有她正常。这种让人叹息的结论将这个处境悲凉的天才女性衬托得更加可悲。

景焕形象提供了许多可供思考之处。比如孩子的童年,作家说:“儿时的经历就是一把刻刀,一个人一生的雏形就是由那把雕刀雕琢出来的。这两天在J医院实习,发现那么多患强迫症。反应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时代有过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想对着那些不幸的家庭,对着那些不称职的,还没学会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们,对着那些压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会弊病大声疾呼:救救孩子。”一个人幼年的处境决定了未来的生活走向。作家强调保护孩子的童年免受精神伤害,以柳锴家为例,虽然贫穷,兄弟姐妹多,但温馨友爱,在大饥饿年代里,“妈妈凭着一颗慈母心和一双巧手为我们全家度过了难关。”“是的,我发现一个家庭主妇对家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母爱下长大的孩子都有着一颗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种对人宽容的善行。相反,无爱的家庭却往往造就畸形、病态的孩子。”由此指出景焕病在无爱,她在无爱的环境中长大,因而对爱极度饥渴,也强烈排斥。精神病患者又是一个天才,她在谢家将一个萧条的花园变成了百花盛开的真正美丽的花园,就像她对种花老人所说的那样:“我认为什么都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是自由的。”从这里看,她有着最优秀的科学家的素养,极为洒脱不羁的想象力和浪漫主义精神。她对插花艺术感兴趣后制作出来的插花连日本人,一些工艺公司都极有兴趣。认为她制作的插花;“色彩鲜明而不失协调,造型怪异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对比,动静结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然而这一欣赏并不能传递到景焕那里去,将景焕作品送去代销的提议被文波一口否决,认为是头脑发热赶时髦。而日本人提出邀请作者访日,则被文波想以谢虹代替。从另一个侧面写出景焕在这个社会生存之艰难,她很可能被多次掠夺,她的智慧,她的成果,她都缺乏保护。就连一心一意维护她的柳锴和谢霓其实也只是把她当成了一项研究的实验品。

《双鱼星座》开头用了一页半的篇幅介绍了双鱼星座的人的特征,似乎作者写作的用意就是为双鱼星座作注释,或者用一个充分例证来解释双鱼星座。貌似写爱情的故事,实际上写一个处在情与欲饥渴状态的女人的心理变迁。卜零是市电视台的编剧,但她写作的剧本太过诗意抽象而被嘲笑,她是双鱼星座的人,因而具有双鱼星座人特有的共性:“敏感、神秘、耽于幻想,经常在只有冥想而无行动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她的丈夫韦从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探索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反而在当上老板见识过更多女人的春色后觉得妻子寡淡无味,“是个百无一能的女人”。他早出晚归,留给妻子的是无尽的寂寞和性的饥渴。正是在这样累积的饥渴中,她对韦的司机、年轻漂亮的石产生了强烈的性幻想,总是渴望能与石共享激情。然而石在貌似羞怯中一次次避开了卜零的挑逗,他害怕韦总,同时他有妻子,妻子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情人。卜零在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里往前冲,为了石的一句话可以赴汤蹈火。比如她去遥远的佤寨组稿,石托她带香水,她就冒着生命危险走过软桥,并用头人赠给她的珍贵的翡翠戒指换了一瓶香水带给石,而石转手送给了情人,成为二人情欲高涨的助推器。在石摔伤胳膊时,卜零亲自炖了鱼汤送去医院,一口一口喂他。当卜零误认为两人有爱情,在亲自上门送碟子(石随口说想看警匪片,卜零便回到好久不曾去的单位找好久不说话的老板借碟,顺便被勒索着献了血。)时亲眼看出石和情人亲密后的场景。卜零随后晕倒在路上被送回家中,在半晕半醒的状态下,她做了内心深处极向往去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用冰冻里脊砸向丈夫后脑勺,又在冥想状态中用毒药杀了老板和石,而这一切又被作者证明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卜零形象有着徐小斌女性形象中一贯的特点,也即小说开头描写双鱼星座女人的特点:“假若她是女性,则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她异常渴望爱情,她的一生只幻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爱和被爱——爱情,是她生命的唯一动力。她虽然聪明透顶,但很可能一事无成:因为脆弱、漫不经心、自由放任会毁掉她的灵性;而她幻想中的爱情则充斥着危险——那是所罗门的瓶子,一旦禁锢的魔鬼溜出瓶子,便会在毁掉别人的同时,毁掉她自身。”这其实也是徐小斌笔下所有女性的共同特点,唯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她们可以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去获取爱情,但爱情的幻像最终也是她们自己打破的,在绝望的同时猛然醒悟到没有爱情,一切都是自己制造的幻梦。这些女性的内心非常丰富,她们不善于作假,或者说她们所崇仰的是真诚。她们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塑造起自己所爱的但根本不存在男性形象,她们从不为现实现世利益所打动,却甘愿为虚无缥缈的幻象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