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精神之女:庐隐
庐隐原名黄英,1899年生于福州闽侯一个没落官宦之家,1905年6岁丧父,备尝人间冷漠。1919年中等师范毕业教书自力积攒学费,插入北京女子高师国文部第一届。1921年解除家中旧式婚约,1923年不顾社会家庭的反对,毅然与尚有妻室的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郭梦良结婚,1925年生女儿,同一年,郭因病去世。1928年好友石评梅去世。1930年不顾社会舆论,与小自己9岁的清华大学学生李唯建结婚,1931年发表《象牙戒指》,1934年因难产于上海去世。她的其他作品还有《或人的悲哀》《丽石日记》《海滨故人》等,以哀伤的笔调叙写五四一代青年复杂的感情世界,尤其是一代青年女性追求民主解放和爱情幸福最终只能品尝到苦果的情形。“人生是什么”的焦灼而苦闷的呼问成为庐隐小说的主调。最早表现女大学生的思想和追求,苦闷和彷徨。
冰心和庐隐都从写问题小说起步,一度齐名。都是早期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庐隐1921年1月4日参加了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召开的文学研究会成立会,所以保存下来的成立会当天的全体摄影,唯一的女性便是庐隐。然而两人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冰心礼赞母爱,亲近儿童,以清明透彻的目光审视家庭问题,而庐隐总是笔于年轻女性的婚恋纠葛,既渴望爱情,却更希望个性独立、自尊自强。她笔下的女性大多命运坎坷,性格孤傲、多疑、忧郁。“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履世未久,而忧惧已深!觉人心险恶,甚于毒蝎!地球虽大,竟无我辈容身之地。”(《海滨敌人》)以极强的锐感写出了对当时女性生存的社会生态的厌憎。作为第一代被五四启蒙思想唤醒的时代新女性,她们富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在投身社会之初怀抱美丽的玫瑰幻梦,然而冷酷的现实将她们的幻梦打得粉碎。她们无法从现实中实现梦想,现有的经济政治制度将她们可走的谋生之路限制得极为严苛。而传统的婚姻制度和狭小的交际圈也常使他们坠入困局,屡受伤害。这样的生存现实在庐隐的个人遭遇和笔下人物中得到了极为深刻犀利的批判。她因此被认为是五四时期最为酷肖的精神之女。
《象牙戒指》是庐隐以真实的五四爱情故事为蓝本写作的哀婉凄恻的小说,主人公石评梅和高君宇的爱情在转述中成为爱情传奇,却也在女作家审视的目光里变成了自虐人格的女性张沁珠的毁灭悲剧。可以说石评梅遭遇的一切不幸庐隐都遭遇过,她在写石评梅实际上也是在写自己。她将自己写进小说的各个层面,“露沙”或“庐隐”时时作为叙述者或亲历者来叙述故事,具有历史见证的功效。将五四那个青春的年代也是苦闷的时代的女儿们的性格、心理、经历、意义描画出来。她们的犹疑、矛盾、恐惧、希望、梦想、哀伤等无一不纤毫俱现。小说以真实的书信和日记穿插,极为细腻地描述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情感,塑造了一个林黛玉式的五四女儿张沁珠的人物形象。张沁珠的父亲比母亲大二十多岁,母亲是续弦夫人,她四十多岁时,父亲也近古稀。这段婚姻带给沁珠的不会是很幸福的家庭。沁珠一出场就是黛玉式的丰神秀丽,有一对“似蹙非蹙的眉毛和一对老是含着泪水的眼睛”。因外貌美丽而被父亲昔日学生伍念秋疯狂追求,因而坠入情网。当她知道伍早已结婚,并生有两个孩子时,从快乐的天堂而坠入悲伤之中,而此时的沁珠已情网深陷,不能自拔。直到她收到伍念秋夫人寄来的一封谴责的信时才真正伤了心,于是断了这份情,但也因此看破尘世,不愿谈真情,而是与男人们玩爱情游戏。所以当曹子卿真心爱上她时,她总是若拒还迎,欲断又连,这样将自己和他人都弄得非常痛苦。曹子卿也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沁珠又不可避免地掉进了三人行的陷阱,她不想承担破坏他人家庭的恶名,却又因寂寞、孤清接受了曹子卿的关怀和照料,最终使这份感情越陷越深,曹子卿咯血旧病复发,自杀身亡。而沁珠也因子卿的死而坠入自责、忏悔的深渊,二年后因悲伤过度加上医生误诊而早逝。
这样一出人生惨剧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在庐隐时代里,新文化运动的开展正如火如荼,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呼声正是最响亮的时候,无论庐隐自己还是她的那些才貌出众的女友们正是被新文化运动呼唤出来的最优秀的五四女儿们。然而她们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却不容易寻找到真正的幸福。她们是那个时代叛逆的女儿,已被自己的家庭所放逐。而新时代里容纳她们的空间又极为有限。最关键在于,她们能接触到优秀男性的机会极小。所以沁珠一而再遇上的都是已婚男性,她被这些男性吸引,被他们的深情打动,却不愿承担破坏他人家庭的恶名。
沁珠多情脆弱、敏感尖锐、固执倔强、优柔寡断,一再导致了失败的恋情,从而走向了悲惨的结局。家庭的不幸孕育了沁珠忧伤感怀的因子,遇事总是往悲惨方面设想。与她相比较,同样生长在不幸的家庭,父母双亡,尚有弱弟的素文却坚强勇敢得多,她能冷静理智地决定自己的人生,并一再用友情抚慰沁珠。而沁珠在第一次被伍念秋欺骗后并不能果断斩断二人的联系,而是任由感情的发展,就像她日记中所写的“不幸的沁珠,现在跪在命运的神座下,听任宰割。”这种藕断丝连只让初涉情网的少女更痛苦,“许多同学谈论我们的问题,她们觉得伍太不对,自己既然有妻有子,为什么还苦苦缠绕着我,不过我倒能原谅他——情感是个魔鬼,谁要是落到他的手里,谁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虏。”沁珠对他的姑息迁就和伍的自私使这份感情带来的伤害也就越深。沁珠正是因为第一次经验不足使自己泥足深陷,因而自己也十分厌恨,到了第二次遇见已婚男子曹子卿求爱时心硬如铁了。只是这一错位的对待加速了悲剧的发生。
沁珠毕业后到一家中学教体育,这所中学在一个荒僻的古庙里,环境的幽深冷寂使沁珠倍感寂寞。“四境是这样寂静,这样破烂,真是三间东倒西歪屋——有时静得连鬼在暗处呼吸的声音似乎都听见了。我——一个满心都是创伤的少女,无日无夜地在这种又静寂又破烂的环境里煎熬着。”她因此学会抽烟喝酒,且常喝醉,在曹子卿去世后,常醉后一个人去墓地徘徊哭泣。曹子卿出现在此时的沁珠面前,无疑消解了她的孤单,当这个漂泊异乡的女孩得了猩红热时,曹子卿衣不解带予以照料,这样深深感动了她。为了得到沁珠,写来大量深情热烈的情书、诗歌,捎来红叶、红豆、象牙戒指作为信物,更是专程回到家乡与嫁给他七八年已有一个七岁女儿的妻子离了婚。
书中的男主人公是负面的形象,伍念秋不用说是一个自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自己有妻有子还热烈追求自己老师的年幼的女儿,在沁珠有意与曹子卿订婚时,他又跳出来在报纸发表沁珠写给他的书信,破坏了沁珠的婚姻,间接导致了一对有情人的死亡。而曹子卿呢?他虽是在父母迫命下娶的妻子,但他娶妻七八年却与妻子相处只有四个月,后离家远行,把妻子女儿丢弃一边不管不顾,爱上沁珠后就回去闹着离婚,当年“绿鬓堆鸦,红颜如花”的妻子已成容颜憔悴的少妇,她的驯良恭顺认命都使她显得更加可怜可悲。“我们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生活不安定,漂泊,而你又不是能同我相共的人,最后,只是耽误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为彼此幸福计,还是离婚的好……你认为怎么样?”在丈夫理直气壮的言论面前,她不愤怒、不惊奇,只叹了一口气说:“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曹子卿的所作所为对这个无辜的女性来说,不能不是非常大的伤害。婚姻重自由的名目下掩盖的是一己之私。正如沁珠在日记中尖锐地指出的那样:“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这种男子对于爱更难靠得住。他们是骑着马找马的。如果找到比原来的那一个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实在追逐不到时,他们竟可以厚着脸皮仍旧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们拿女子当一件货物,将女子比作一盏灯,竟公然宣言说有了电灯就不要洋油灯了。——究竟女子也应当有她的人格。她们究竟不是一盏灯一匹马之类啊!”指出这些貌似有知识,受了新思想感召的男性的灵魂的卑劣。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加深了女性生活的悲剧。
比较而言,伍念秋的妻子李秀瑛是精明干练的。“知道现在的风气,男子常要丢掉他本来的妻子再去找一个新式女子讲自由恋爱。”她发现了丈夫与沁珠的恋爱书信后直接给沁珠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通达流畅,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既说出自己的悲伤,又指出他们夫妇关系一直很好,只因沁珠的出现使丈夫变了心,求沁珠替她和两个孩子“开一条生路。”“我们都是女人,你一定能知道一个被人抛弃的妻子的苦楚!”“并且以女士的学问才干,当然不难找到比念秋更好的人,又何必使念秋因女士之故,弃妻再娶,做个不情不义的人?”句句打中沁珠的心,她原本就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性,因自己的美好被爱,因被爱而陷入破坏他人婚姻的困局,被人唾骂。
曹子卿为她自杀后,沁珠陷入无边的痛苦和自责中,围绕她的是眼泪、烟、酒,迅速消瘦衰老。在曹生前,她并不爱他,只是被苦苦追缠,而在曹死后,她却又被一枚象牙戒指死死囚禁,陷在忏悔之中。她所有的朋友都在劝解她。露沙(作者化名)更是“一双如鹰的锐眼直盯视我手上的象牙戒指,严厉地说:珠,你应当早些决心打开你那枯骨似的牢圈。”一针见血指出围困沁珠人生的不是什么挚爱深情,而是枯骨似的牢圈。而沁珠性格中的优柔寡断、懦弱游移、多情感伤牢牢束缚了她。她已决定殉情忏悔,其他人都无力阻止。正如她在日记中所写:“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这样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可怕的形象,这是神秘的主宰,所给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一个美好的女性生命的殒灭是令人叹惋的,何况这个女性还如此年轻,就这样死于一团矛盾。庐隐当年为此而忧伤愤懑,我们今天读到这里不是同样为之扼腕叹息?以她的才貌、她的温存热忱,她完全有资格得到她诚挚所爱的人的爱,得到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发展她的文学才华,而不是用来唱一曲又一曲哀歌。她的人生旅途就是当年那群走出父亲之门,追寻人生幸福的五四女儿们的缩影,她们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社会立足,收获幸福,然而先遇到爱情骗子,后有男子为她自杀,使那一颗纯真热烈的心无法真实地感受爱的甜蜜。她因单纯而无法识破骗局,又因善良而无法对痴情于自己的人说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人生困局,终于无法收拾,掉进一出哀艳悲凉的剧目里,上演了一出悲情女主角。她的人生故事成为爱情传奇,她的悲情成为后世人们读解的浪漫。而她短暂的一生如浮花掠过流水。
《海滨敌人》写得有些散乱,人物设置过密,人物关系又显散乱,几乎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以抒情笔调交代露沙、云青、宗莹、玲玉、莲裳五个女子在两年内的变化及去向。小说从五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在海边避暑写起,活泼天真,对未来充满幻梦是她们的写照,然而不到两年时间,风流云散,嫁人的嫁人,寻佛的寻佛,各自走上了各自的人生轨道。小说中有不少议论对处于歧路中彷徨的女孩们的感慨。宗莹的父亲要求她嫁给一个官僚,她说:“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点起来,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滥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从四德的观念,那么父母之命,婚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服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深刻刻画出第一代读书女性的梦想与现实的矛盾。露沙也作如此感叹:“十年读书,得来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这些话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的内心写照,她们在时代潮流的呼唤下走进学校,学习知识,渴望能自主把握命运,却发现学了知识的他们陷入更深的困顿,既得不到旧式女子的好处,也享受不到知识的幸福,反而“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漂泊于无情的社会,更加孤独寂寞。露沙因幼时被弃于奶妈家中,变得性情孤僻,成年后被人视为“无情”,其实是个极为深情的女子。她与有妇之夫梓青相爱,但梓青提出离婚后娶她时,她却劝道:“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无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过不去,……”她宁可选择两心相印的精神交往,宣布“我此后的岁月,只是为你而生。”也不愿因为自己而伤害另一个女子。
庐隐作品中最大的缺点是矫情,少女的对人生的无知而生发的虚妄的幻灭感受,因此她的女主人公都是脆弱感伤的,动不动死呀活的,激烈地寻求一个证明。而对于结婚、生子有一种本能的惧怕,认为那简直是人生的毁灭,坠落凡庸的开始。所以《海滨敌人》里写宗莹订婚的场景,“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露沙忍不住心酸落泪。“第二天早上还对着宗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说着,涕泪交流,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优枕呜咽。作为宗莹最好的朋友,在女友订婚的日子里非但没有祝福,还引着这样哭泣,完全是小女儿心态,认为女孩一结婚不复成为自己。而露沙甚至因为这件事“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茅盾曾评价说:“那是一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情然而空想的青年在那里苦闷徘徊,或是一些负荷着几千年传统思想束缚的青年在狂叫着自我发展,然而他们的脆弱的心灵却又动辄多所顾忌。”⑤
庐隐在《庐隐自传》中说:“……在我写文章的时候,也不是故意无病呻吟,说也奇怪,只要我什么时候想写文章,什么时候我的心便被阴霾渐渐的遮瞒,深深地沉到悲伤的境地里去。”,她认为“悲哀是一种美妙的快感。”或许因为她的一生里遭遇了太多的不幸,所以形成了她的“灰色眼睛看人生”的特点,她的悲哀的情调与叛逆的精神缠绕在一起,形成了特异的文学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