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夏天,中国漫长战争苦难的最后一个阶段开始了。首都重庆散发着腐败的臭气,重庆的官员们浸淫在玩世不恭的风气中。
在后方,饥饿毁灭了这个国家的无数个村庄,农民们在拼命逃避谷物税和征兵。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由来已久的对立把国家分裂为二,从而阻碍了对凝聚新的活力的努力。
在前线,军队忍饥挨饿,士兵病倒死亡。日本人被美国轰炸机对海港的毁灭性轰炸所惊醒,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战役——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大进攻——以摧毁出动美国飞机的华东各基地。攻势在炎热的夏季展开,日本人切断了全部华东地区,几乎把蒋介石的中国一分为二,并几乎带来重庆政府的总崩溃。时至9月,日本人逼近了桂林——美国在华东的最大军事中心。这一战场上的灾难背景给9月谈判的舞台挂上了一块阴沉的幕布。
美国的亚洲政策与中国密切相关,因而也不由自主地同中国一道分享着危机感。考虑到在华东连续性灾难中我们自己的广泛利益,美国也禁不住要求马上采取正确步骤。当时亚洲战局中唯一的亮点是史迪威将军亲自在北缅进行的战役。那里的中国军队在美国提供物资的支撑下和美国人的领导下,摆脱了重庆参谋总部的密谋和腐败,谱写了辉煌的成功篇章。美国观察了中国的形势,并将其同缅甸的形势作了对比,认定史迪威在华作为蒋的参谋长的角色没有效果。美国要求给予史迪威对中国前线中国军队的直接战场指挥权,类似于他在缅甸所拥有并有效地使用过的权力。
蒋介石在夏季原则上接受了这个要求;制订细节的外交谈判被委托给了唐纳德·纳尔逊和帕特里克·赫尔利。纳尔逊将向中国人表示提供为数大大超过以前的租借物资,并讨论战后重建的巨额援助。赫尔利负责使中国政府严格地履行承诺:授予史迪威直接指挥职能;由史迪威根据战争需要,指导分配美国的战时租借物资;允许史迪威把中共军队置于他的联合指挥之下,以抗击日本人。
在这一点上不可能躲避中国内战的问题。中共军队在华北勇敢地同日本人作战。但与此同时,在共产党人和蒋介石之间继续进行着一场不宣的内战。在华北,共产党人与政府军之间的封锁线吸住了大约20万最好的政府军队和约5万共产党人部队——巨大的人力浪费。史迪威坚持要求全中国各地的军队开往前线,要求对政治争端用政治手段解决。共产党人宣布他们愿意放下分歧并把他们的军队交由史迪威个人指挥,只要蒋介石同意中国的所有国民党军队也这样做。对于负责在大陆上击败日本人的史迪威来说,要准备美国最终在华北登陆,那么,中共军队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中国所有政党的团结是至关重要的。进一步说,这样一种由对共同敌人进行的共同战争所决定了的团结将会使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大国走向和平,使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击退一切外来敌人的侵略。
9月初,史迪威陪同纳尔逊和赫尔利由德里抵达重庆,协助进行有关他自己命运的那场谈判。
[未注明日期]
赫尔利和纳尔逊全权而来。他们将敲着桌子要求:
1.中国的真正团结。
2.统一指挥。
到那时,也必须到那时,他们才会谈论美国在经济上将为中国做些什么。
对蒋介石作短暂拜访,在他举止得体的时候得到他的如下保证——他是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他崇拜美国,将给予人民彻底参与民主政治的权利——这是一回事,使他按照这些保证行事则是另一回事。(在做出让步,给他一张空白支票并对我进行约束之后。)
9月7日
大元帅打来电话。9点半约见,11点是赫尔利和纳尔逊。为什么我先于他们?联谊宴会。“花生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迄今为止我的工作100%是军事上的——如今,作为中国军队的指挥官,我的工作将有60%是军事上的,40%是政治上的。
并说,如果我要使用共产党人,他们就得承认国家军事委员会的权威。他会时时给我提出建议。他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客气。他完全信任我。嘲笑了我关于中国没有好指挥官的说法——询问了在缅甸的指挥官和师的情况。
赫尔利和纳尔逊11点见了他。
给史迪威夫人的信
我同比尔·伯金一起去与忧郁作战。我飘摇于美男子[指蒙巴顿]和奇人[指蒋介石]之间,我不知道谁更坏些。我到这里之后体温降低了许多,我期望上午就能降服恶魔。
9月8日
大元帅希望我们去八莫,以解除龙陵的压力。[ 北缅的中国军队由于长期的夏季作战而疲惫不堪,正在密支那集结。史迪威想让他们在继续行动前休整一下。另一方面,蒋介石坚持要他们马上出发,穿过90英里的丛林去进攻八莫,以把日本人从远征军正在进攻的龙陵引开。被史迪威拒绝了。 ]缅甸战役肯定改变了这些家伙的态度。再没有屈尊俯就的气氛了。
帕特[赫尔利]5点见宋子文;宋子文很合作。他尽力促使在许多条件上达成了一致。然后他露了底:大元帅必须控制租借物资。帕特让他用大写字母写上“不同意”。我们甚至不能控制我们造出来的东西。开什么玩笑。那就是大元帅的目标——只是一张空白支票。现在我们到摊牌的时候了。
9月9日
灾难临近桂林,没有办法阻止日本人的进攻——这一地区有大约5万士气低落的中国军人对抗着9个日本师团。中国军队没有增援。日本人的队伍人员满额。一片混乱,当然,他们所考虑的一切是人们能给他们什么。孙科[时任国民党政府立法院长]想让我们运来美国军队。另一个人想要武器。他们所应该做的是打死大元帅和何应钦以及这帮人中的其他人。
新闻记者们来到并待了一小时。8点是大元帅的舞会。这些沮丧的聚会更像是葬礼而不是盛筵,更需要的是忍耐而不是寻欢。
帕特[赫尔利]对“花生米”、宋子文等的滑稽举止印象很深,而纳尔逊则在讨论长江上的大坝。可以得到灌溉的地区,作物的成本,每千瓦电的价钱,偿还贷款的时间,等等。一小时接一小时,根本不考虑战争。广西危机,损失了几十万人马。龙陵危机。(别担心:我们谈谈钱的问题。那要有趣得多。)
9月10日
科维尔到。他、我、帕特和苏尔坦在11点去了何应钦那里。他本以为我会单独前来。我马上发起进攻,当时就让他服输。整个会议过程中他处于绝对的下风。支吾搪塞,漏洞百出。他答应给多恩1万[补充兵员],我给了他一些加拿大布朗[指布朗式轻机枪]。
帕特说所有盟国都同中国人一样坏,甚至比中国人更坏。“乞丐国”——俄国给了波斯坦克和步枪,而我们却发疯地把它们给了俄国!全是租借物资。天啊。英国人反过来说租借物资是敲诈。他们拒不接受成本价,有意在账目上作弊,好让乱账无法理清。
给史迪威夫人的信
希望参加茶会时穿的女袍做得成功,希望你不只是有礼貌。让礼貌见鬼去吧:我厌烦对响尾蛇微笑,我可以对朋友做出适当的举止。我警告了军政部长,使他讲起话来漏洞百出,被引进了圈套。我们在“开会”,在妥协,这是一项进展缓慢的工作。
9月12日
蒋介石同意任命约瑟夫·W·史迪威[为所有中国地面部队的总司令]并给予他“充分信任”。妥协在继续。
宋子文回到游戏中来了。[ 自1943年晚秋以来,宋子文失去了蒋介石的宠爱。他被剥夺了绝大部分权力,只是随着纳尔逊和赫尔利的到来他才被召回到蒋的班子。 ]
赫尔利准备好日程。也许我们可以认真考虑问题了。文件又来了。
帕特下午来了。相当失望——大元帅十分难办,他说他必须控制租借物资,说我对中国的真正控制比他还多。他想对给予我的权力问题做些妥协。“考虑”用图解法来显示我的权威。
廷伯曼发来坏消息。崩溃。决定去桂林看一下情况。
华东和正在进行萨尔温江战役的远征军都感受到了紧迫的危机感。
在华东,日本人突破了广新关,广西低地上的最后一道大型天然屏障。日本人的突破使广西桂林附近的美国空军基地几乎失去防御,因为东边的中国军队现在都成了无组织的队伍。史迪威的责任是下令对这些设施实行预防性的破坏,同时起草拼死防御的计划。
萨尔温江上的危机是时机把握的危机。多恩指挥下的远征军在苦战之后跨过了萨尔温江,艰苦行进在11000英尺高的山路上,奔向北缅与驻印军会合的地点。他们在龙陵郊外遭遇到了日本人的最关键防线。多恩迫切需要加强部队进行最后的冲击。
中国的所有军事问题似乎都交汇到了一起。大元帅希望马上取消远征军的战役而不再加大龙陵的优势,用这支部队及其物资去支持华东前线。他说他愿意继续打下去,除非史迪威马上要求缅甸的中国军队全力前进以减掉远征军的压力。而史迪威觉得蒋封锁共产党后方的20个师的部队一直没有用处,应该成为支撑华东前线的主力。
9月14日
桂林。中午。派人找来张发奎[时任国民党军队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他来了。他说是根据大元帅的命令,在桂林打仗的,这同他的判断相悖。城里有3个师,2个是36军的,1个是46军的。只有2个团离开了柳州,其中有一个学生团;除了93军有2个师正退下来之外,其他部队都用不上。大元帅曾说守卫广新关[ 广新关是中国军队的主要防线,位于桂林以北70英里处。
]3个月,实际上仅仅守了3天。
张发奎说他可以守桂林两个月,但无法守卫机场;除非93军前来,但那是靠不住的。37军的余部正向桂林行进只是假设。张预判不了它们的实力及抵达时间;尚未发现日本人的坦克。张不知道97军的位置。
破烂[指桂林美国基地的设备]今日全部运出桂林。今夜破坏机场;出动了我们的全部先头部队。
1点半动身,4点半到昆明。
米德尔顿说第200师把一个营的9挺弗伦奇—75机枪和4000发子弹藏了起来。其中5挺到了萨尔温江前线。米德尔顿还说,萨尔温江以西的所有部队都没有补充兵员。全被第5军扣下了。沿路全是一些不知归哪些部门管辖的机构。9点上床。
9月15日
上午8点10分起飞。陈纳德报告说周至柔[中国空军司令]不合作,拒绝用共同贮备的汽油给美国飞机加油。也许他们终于了解了第14航空队。
重庆。大元帅来电话找我。带赫尔利于12点去了;一个半小时的废话和胡扯。他想从龙陵撤退,这个小疯子。因此,要么一周内驻印军发起攻击,要么他撤退下来。还是同以往一样的荒诞理由和愚蠢的战略战术观念。他很难对付而又令人讨厌。
9月16日
大元帅坚持要控制租借物资。我们的东西,我们给他的。宋子文说我们必须记住一个大国的“尊严”。它会因我控制着分配权而受到“侵犯”。帕特[赫尔利]对他说“胡说”。“记住,宋先生,那是我们的财产。我们生产的,我们拥有它们,我们愿意把它给谁就给谁。”(当顾客把手放入我们的现金出纳机时,我们不能看一眼,因为害怕我们会触犯他的“尊严”。)帕特说这个问题也关乎1.3亿美国人的尊严,还有他们的孩子以及他们孩子的孩子的尊严,正是他们为此付了账。帕特说得好哇!(如果大元帅控制了分配权,我就完蛋了。共产党人将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大元帅的亲信才能得到物资,我的部队将只能去舔别人的屁股。)
(下午4点)同宋子文开诚布公地谈话,全是关于局势的。他对于我们和大元帅之间在战场司令官这一概念上的鸿沟感到吃惊。我建议陈诚任军政部长,白崇禧任参谋总长。简明地向宋子文讲了想法。我并不想做这份连上帝都厌烦的工作,但如果我要干我就必须有全权。两小时的肚子疼。
9月17日粪堆 给史迪威夫人的信
我们正同“花生米”干仗,这使我们筋疲力尽。各处的危机接踵而来;湖南和广西又发生了灾难;多恩大叫救命;一般都是痛斥一番。以前已付出了很大代价,因此我估计一切又要重来一次了。得知一切发展正如我1943年5月对他们说的那样,你也许会觉得有趣,当时我是唯一在野外发出号叫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些无所不知的人是否接受了教训,但即使他们接受了教训,对我来说这仍是一个昂贵的代价——失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所谓的长沙、衡阳、桂林战役中,“花生米”坚持同往常一样凭感觉遥控指挥部队的行动,结果自然是灾难性的。他认为这是一台好戏,这表明他愚蠢到了什么程度。他考虑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在湖南丢掉30万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而我为了得到1万人补充战斗伤亡却经历了千辛万苦。这种合作真值得大书特书。为什么该死的人不在合适的地方因一次袭击而突然死亡?如果不是这样有戏剧性那才真叫有意思呢。设想一下这样一幅画面吧:这条小响尾蛇得到了一个伟大民主国家的支持,而他的一切言行都露出了尾巴。如果你不怕笑破胆囊的话你就放开笑吧。但坐在这里被当作大人物而不能尽情大笑,这也让我太受之有愧了。当美国人民最终得知了事情真相后他们将会说什么呢?
我发现英国人即将匆匆加入我们的太平洋战争。见鬼。他们将继续用嘴打仗。四五艘旧战舰将会露面,十来架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将去澳大利亚。但不出20年,学校的教科书就会谈起“肩并肩”和“帝国倾其全力去打击共同的敌人”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胡话。当然,这个打算将会再次用到香港问题上,而我们的呆子则会接受。
9月18日
同××长谈[一名中国将领]。他了解指挥计划。他全盘抖搂出大元帅及其对局势的荒谬处理。有电话打到重庆,无法实施指挥。我压下了准备发给报界的声明并告诉他说,从战场上的糟糕表现来看,所有东西都浪费了。炮兵使用不当,提出的防御建议十分愚蠢。他表示同意。建议我去劝说“花生米”。泄露了秘密。大元帅的计划:“在桂林坚持两个月,等美国人在太平洋上打出个结果来。”原来如此——自以为是的家伙们。
9月19日
今天用红笔在日历上做了记号。终于,终于,罗斯福最终把话说明白了,差不多每句都是一枚炮弹。[ 这一天,富兰克林·D·罗斯福给蒋介石的一份电报到了美军司令部。史迪威将军受命亲自呈交。电文的确切内容从未透露出来。但它应是战争开始以来美国以最尖锐的言辞要求中国政府方面进行改革和投入行动。]“动手吧,要么就拉倒。”火爆的炮弹。我把这包辣椒粉递给了他,然后叹口气坐了下来。这一炮打中了这个小东西的脊梁,然后穿透了他。这是彻底的一击,但他没有脸色发青、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没有眨一下眼睛。他仅仅对我说,“我知道了。”然后坐在那儿,轻轻地摇着一只脚。我们现在已不再有“部落酋长”般的痛骂。漫长的两年失去了,但至少罗斯福睁开了眼睛,抬手沉重地打出一拳。
我回到住所。江对岸景色十分美丽:重庆已经是万家灯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