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孝悌里有人家舍粥,道路之饥者,多望孝悌里来。因道路饥者多,里中幸存人家,哪有什么余粮?都不敢白日开伙烧饭。
乞食者尽往岳员外家里去。见来乞粥的多了,岳员外干脆大舍起来,以粟数升,杂蔬为糜,呼道路之饥者,进屋吃粥。此前,全家三餐半饱,此后全家只吃旦暮两餐,仍以半饱为限,尽量省下食物,救人饥饿。如此过了一些时日。
一日,四娘对岳员外道:
“日日吃菜粥,吃得肚里好寡人。明日是我的生日,粥里面少放点菜,我的粥里面要加点盐,还要许我吃饱。”
次日,家里一切照旧,四娘不堪其苦,碍于“孝”字,不好直接问父亲,问叔叔岳睦道:
“今日是我的生日,爹爹为何不许我吃饱?是不是我吃饱了,还是别人家的媳妇?”
“不是的,我也没吃饱哩。我又不是别人家的媳妇。”
岳睦心里实在看不过去,只是在兄长跟前,为着“悌”字,不好作声。
喝完菜粥,岳睦又爬上屋顶盖瓦,四个儿子在墙外递瓦。水退积尸盈野,头顶,食尸兀鹰的单单独独地枭鸣;地上,伙伙群群的乌鸦飞下共啄尸体。三五一伙人正坐在下面隔壁房间吃粥,那些人以为岳睦是个雇来的匠人,没有在意。边吃粥边闲话:
“不知他们自家吃的是什么?”
“总比这个好。这点菜粥,有何吃头?”
“人家有好吃的,怎么会拿出来给你吃。晚上自家悄悄地乐着吃,吃着乐。”
“遭了水灾,谁不消乏?哪来好吃的?你这叫做‘叫化子嫌饭菜差。’”
“黄白之物,深埋地下,不得跑掉的。”
几个齐声道:
“有道理。”
每人喝了两碗,勉勉强强地谢了声,搁下碗筷,转身就走了。
岳睦好不窝火:尽其所有,做了好事,却不讨好。他一向不逆兄长,晚膳时收工下来喝粥,蹲在一边,却也放出狠话来,埋怨道:
“我要找个阴阳先生算一算, 是不是我大哥生来就是麻雀肚里装不下二两香油。”
浑家王氏反问他道:
“是何意思?”语气充满埋怨和阻止。
“平时家中有得盈余,把些来周济里中贫乏,关爱孤独鳏寡,那还用说? 眼下家里,并非有余,自己上无片瓦遮身,就思量大同世界是不是早来了?”
岳睦说完,王氏急忙责备道:
“开黄腔。”
王氏身为妇人,又是他们兄弟间事情,不便再多说得,言讫,便低下头来。
听了岳睦的一番言语,岳员外甚是不悦,滔滔说道:
“你们真是妇人孩子家浅薄见识。这世界如何不是大同世界?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五百年前是一家。当存天下一家之心。那些饥者皆为父母所生,一、二日没得饭吃,是何滋味?不得已厚着脸四处求食。你们也不想想,你若一、二日没吃饭,那会怎样?恐怕比他们更想求得饱足哩。从人家饭碗里抓几把来吃,也是做得出的。几个可怜人在遭灾时节, 喝我们一碗菜粥值得了多少?又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在你们家里干吃。毕竟是事出无奈,换成平常,人家才不希罕你这碗菜粥哩。眼下发生灾荒,饥民四处流徙,贫者难以为生,卖妻鬻子以偿债,强梁者纷纷上山为‘盗’。正是雪中送炭之时。我晓得,你有了二两香油,只想去景上添花。我说没那个必要。”
见丈夫话说得也急,气氛顿时尴尬,姚氏低声对岳员外道:
“弟睦为家庭着想,这也没错。” 又转过身来,对岳睦道:
“他就是这么个人,心性如此。叫他袖着手,坐看人家饿死也办不到。”
岳睦唧哝道:
“寒心的是,就算你全心全意做善事,也不是人人都领情,刚才那几个人就嫌粥不好吃。”
“这菜粥本来就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当然不好吃。我舍粥为的是救人性命,又不是为打牙祭;为解人穷途之苦,给那些偶陷困厄之人一些安慰。他们睁眼看时,不致于满世界尽是像你一样趋炎弃冷的人。俗话有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哪能期望人人异口同声夸你好?就算人人异口同声夸你好,见了你,倒地便拜,伏地谢你,那又能怎样?你以为你就会多长出一幅脸面?你就会升天?我们岳家做点善事,不过是与人一蔬一粥之小惠,怎能妄思厚报?你以为救他人就单单是救他人啊?救他人就是救你自己。一个人,往往就差那么一口食物,不是悲惨死去,就是上山为盗。你以为上山为‘盗’的,都是天生的强梁者?不就是差了那么一口?说不定你饿极了,也会上山为盗哩。哪个不想求生?虫蚁也想求生哩。当年杜甫之死,好令人心寒,不就是人人吝啬了那一口,饿死了一位万古大诗人,你想过没有?这是中国的耻辱。你只知道读他的诗,也不想想:他饿死了,你们去哪里觅他的好诗来读?人人都上山为‘盗’,我们的安全又在哪里?恐怕你们走去县城也不可能哩!如果我们能少吃一口,人间就多一条生命,少一个‘盗贼’,我们就多一些安全。所以我想拿出自己之仅有,周济他人于绝无。何况今年的粮食给人吃了,明年地里又不是不长了。”
全家人一道被岳员外大大地琐碎了一番,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埋头各做各的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