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由提倡学西方转向主张回归传统,这是由三个因素造成的:第一,缺乏穿透复杂历史现象的观察力。20世纪上半叶有几个影响世界全局的历史事件:两次世界大战;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苏联的出现及其计划经济貌似成功。章士钊面对这样的历史现象不能不驻足深思,努力找出原因和对策。1922年到欧洲,目睹尚未平复的战争创伤,耳聆对现行制度的强烈抗议,他的思想完成了又一次重大转折。他从欧战疑及资本主义。他说:“至于以工业立国者,则事事皆积极进行,故恒至生产过剩,竞争市场,推广殖民地,因此血战,前后相继。”与此同时,他断言:“盖文化者,与国民生活状况息息相关者也。一国生活状况枯涩纾促之度如何,即可以卜其文化高下真伪之度如何。知欧洲之情事者,可断言其资本之制不变,文化决无可讲。”欧战和战后的凄惨,从根本上动摇了章氏对资本主义的信心。这样的制度非变不可,而且要改变它的基础:“资本之制”。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苏联精心渲染它的计划经济的“伟大”、“成功”,反差强烈,进一步震撼着中国知识阶层的思绪。
章士钊坦率说明他的农国论不是自己的创造发明。欧战爆发以后,被战争及其后果所震惊的西方思想家,正各抒己见,探幽烛微。章氏自己就说过:“以愚所知,今欧洲明哲之士,扬榷群制,思古之情,辄见乎词。如德之斯宾格勒,英之潘悌,其尤著也。”这些战后西方非主流文化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斯宾格勒的“西方没落论”固然是他立论的重要基础;农国论亦取自潘悌。他写道:“英伦群家潘悌之徒,倡为农业复兴之论,识解明通,无可辩驳”。惟一的保留是他认为西方积重难返,农业无法“复兴”;中国中毒未深,倒有希望“以农立国”。
章士钊出于文化民族主义情结在20年代在民族文化问题上讲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大话。他说:“西化东渐者何也?乃欧洲挟其资本侵略之淫威,东临吾国,迫吾不得不放弃农治之本国……洎至今日,吾人弃礼义,毁廉耻,坏田园,鬻妻子,以求合于所谓西化者,仍不得一当。”他还讲,“须知中国文化实有其绝大之价值……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我们何反轻视本国文化呢?”
章士钊为什么从早年的激进派转为保守派呢?章士钊是梁漱溟青年时代钦慕的人物之一,后来也经常来往。梁漱溟曾有一段评论:“行严先生在学术界才思敏给,冠绝一时,在时局政治上自具个性,却非有远见深谋。论人品不可菲薄,但多才多艺亦复多欲。细行不检,赌博、吸鸦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每月用度不赀,率由其时其地秉政者供给之。”理解这段话,对章士钊何以前后期判若两人,很有帮助。
一生学术“三指要”
章士钊一生从事政治活动与学术研究,有专著二十余部,论文数百篇,诗词近五千首。他在从事政治、文化运动后,垂心于学术研究。在他长达7、80年的学术生涯中,主要从事逻辑研究、柳宗元研究和《论衡》研究。
1907年,章士钊始治逻辑于苏格兰大学。他晚年回忆:“就级之明日,有老儒至僦舍见访。接之,赫然斯学教授戴蔚孙博士也。博士弘识冲怀,锐意奖借。余得自意外,踊跃奋进。自是践履逻辑涂径,步步深入,兴会亦相缘而高。”西方Logic,我国原译为“名学”或“辩学”,日本人译为“论理学”。章士钊认为:“论理二字,义既泛浮,词复暖昧,无足道也。”名学或辩学,“亦惧不叶”。“皆不可用”。1910年,章士钊在梁启超办的《国风报》上发表《论翻译名义》一文,主张直接音译为“逻辑”。其后又在他自己办的刊物上阐述过这个意见。这一译名经过学术界的讨论和时间的考验,终于成为学者公认之名,至今还在沿用。
1918年,章士钊开始在北京大学讲授逻辑学。1930年,在东北大学讲授名理,“以墨辩与逻辑杂为之。”1938年,章士钊旅居香港,撰写《逻辑指要》。后在重庆出版。1959年,三联书店要出版“逻辑丛刊”,章士钊将旧著“躬自校勘一遍”,1961年《逻辑指要》发行。
章士钊指出;“寻逻辑之名,起于欧洲,而逻辑之理,存乎天壤。其谓欧洲有逻辑,中国无逻辑者,伪言也。其谓人不重逻辑之名,而即未解逻辑之理者,尤妄说也。且欧洲逻辑外籀部分,自亚理士多德以至十七世纪,沉滞不进;内籀雅理诸贤,未或道及。自倍根《著僚具经》,此一部分,始渐开发,逻辑以有今日之仪容。若吾之周秦名理,以墨辩言,即是内外双举,从不执一以遗其二。惜后叶庚绍元人,遂尔埋塞到今。”《逻辑指要》的最大特色就是章士钊所自述的:“为国人讲逻辑,仅执翻译之劳,岂云称职!本编首以墨辩杂治之,例为此土所有者咸先焉。此学谊当融贯中西,特树一帜。愿嚆矢,以待有志之士。”柳宗元《辨鬼谷子》云:“元冀好读古书,然甚贤《鬼谷子》,为其《指要》几千言。”
章士钊自述其研究柳宗元文的经过,“余少时爱好柳文,而并无师承,止于随意阅读,稍长,担签受学干外亦即携柳集自随,逮人仕亦如之,此集随余流转,前后亘六七十年。”“忆余初知柳文,年始十三,所得为一湖南永州刻本,纸质极劣,而错字反较少。辛丑冬(光绪二十七年),余馆江朱氏,以此本教其长女湘筠,解馆未携走,……越二十八年戊辰(民国十七年),余与江朱氏俱寓天津,……其女捧书交还……持归后一直相随至今,其眉朱墨填委,批抹罕不堪辨认。”
章士钊解释自己“爱好”柳文原因时说道:“尝读柳子厚《梓人传》,审其有以通逻辑之邮。”又说:“(柳文《说车》)文中举出两个例子:一遇阳虎日诺,一叱齐侯类蓄狗。之两例者,高低有天与渊之别,而子厚将之纳入同一范畴之内曰圆。……自有柳文一千余年,吾迄未见有人解得作者善用二律背反之矛盾通象,督责其至亲密友之杨诲之。”柳文合乎逻辑,因而倍受作为逻辑学家的章士钊爱好。
1949年以后,章士钊在北京编写《柳文指要》,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依照柳宗元集原文编次,逐篇加以探讨,包括评论、考证、校笺等,称为《体要之部》,“体要者,谓柳集本体所有事,必须交代清楚也。”下部按专题分类论述有关柳宗元和柳文的各种问题,如政治、文学、懦佛、韩柳关系等,称为《通要之部》,”上部成于1964年,下部成于1971年,均由中华书局出版。
《柳文指要》是章士钊长期研究柳宗元和柳文的硕果,这部巨著的以下几点最令人称道:
(一)章士钊在《柳文指要·总序》中说:“余平生行文,并不摩拟柳州形式,独求柳州文之洁,酷好《公》《谷》,又文中所用助字,一一叶于律令,依事著文,期于不溢,……余遵而习之,渐形自然,假令此号为有得,而余所得不过如是。”章老将柳文的艺术性归纳为“洁”和讲求运用“助字”(虚字)两点,这也是他一生学习柳文,进行创作的心得。
(二)对柳文的珠帘倒卷笔法,章士钊做了大量研究。他甚至说:“柳文中惯用此种笔法,如《送僧洽初序》种种,随处可见,读者若不懂得此一笔法,即算于柳集无所捅晓。”
(三)章士钊精心研究了柳文的画龙点晴笔法。他在《体要之部》卷十六《说·鏑龙说》云:“子厚于此类文字之结尾,每轻轻下一语,如画龙点晴然,以示警惕。若《永某氏之鼠》日:‘彼以其饱食无祸为恒也哉?’而本文则日:非其类而押其鏑,不可哉!‘志之壮,声之远,意之斩截,戒之显白,都表里于是。”
对柳文的三条评语,章士钊点明了柳宗元写小品文的两种笔法:一种是在文章的结尾处,用几个字作结论。这种笔法使用较多,如《谪龙说》、《罴说》等。另一种是在序中用一句话提纲,在文中用一句话作结,如《三戒》。后一种笔法包括了前一种笔法,后一种笔法是前一种笔法的发展。章老指出:柳宗元用这种笔法“以示警惕”,“使人知做”,这是柳文的思想性所在。
(四)章士钊研究柳文的重点是论证柳文的思想性和政治意义。章士钊反复揭示柳宗元立大中为准绳,善于持喻,论古箴今、托物言志等要义。他指出:“柳文不甚言道,而重言中。”除了在《体要之部》各卷随文诠释之外,又在《通要之部》卷《柳志》撰《大中》一篇,进行专题论述,其要点为:“柳文立大中为准绳,万变不离其宗”,“或单言中”,“或言中道”,“或用骈俪语,如中庸又如中正”,“抑或别加状物词如时中”。关于“中”,章士钊引用柳宗元《与杨诲之第二书》说明,即“夫刚柔无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一段话,认为“右数语,子厚自作中之解释,尤为通彻”。
(五)章士钊自己指明撰《柳文指要》目的,即“所三致意者,为文中之政治意趣也。《体要之部》一一揭出政治性强的、各种体裁的代表作品,如《体要之部》卷三《论·封建论》云:“子厚之论封建,不仅为从来无人写过之大文章,而且说明子厚政治理论系统,及其施行方法之全部面貌。”《天爵论》云:“子厚所为《天爵论》,可视为抗古箴今,双管齐下工作。”《时令论》云;“吾尝论子厚非薄当时礼制,而迹之差显明者,莫如《时令论》。”章士钊对这些政治性强的代表作品,进行了比较研究,分析透彻,他说;“子厚之政治理想,往往执持甚坚,遇题发露,不一而足。如《六逆论》篇中言任用者之道,此在《封建论》中已发其大凡,即所谓‘士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是也。此外《非国语·命官篇》,对晋文公树一义曰:‘官之命,宜以材耶?抑以姓乎?文公将行霸,而不知变是弊俗,以登天下之士,而举族以命乎远近,则陋矣。若将军大夫必出旧族,或无可焉,犹用之耶?必不出乎异族,或有可焉;犹弃之耶?则晋国之政可见矣。’此以视《六逆论》中远间亲、新间旧之驳义。”
章士钊偏爱柳文,又喜好王充《论衡》。他曾在《甲寅》杂志上宣布整理《论衡》计划,并设“通讯”一栏,与学者切磋。《逻辑指要》中引用《论衡》之处,触目皆是,如第三章《思想律》即引用《论衡》之《无形篇》、《书虚篇》、《实知篇》。《柳文指要》中还常以王充与柳宗元对比,如:“子厚之所谓偶然者,非子厚之创论也,王充著《偶会篇》,曾详哉其言之。彼《感虚篇》……惶不为灾之为偶然甚明。”“王充《论衡》,未见子厚稍一涉及,然而两家唯物论点,无形中适与暗合,《天说》其尤也。试取子厚所说,与仲任所论两两对勘,谓自汉逮唐,吾国唯物理论萌芽,实以此二人为中枢,应是天下方闻之士所公认。”等等,举不胜举。
综述,王充与柳宗元是章士钊最为景仰的两位古人,主要是《论衡》、柳文都合乎逻辑和具有唯物观点。相比之下,章士钊对柳宗元更为敬佩,所以先撰《柳文指要》,后撰《论衡指要》。遗憾的是,《论衡指要》尚未完成,章士钊就去世了。可以告慰的是,章士钊研究《论衡》的学术成果,已经被学术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