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法”就是从诗文本矛盾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结构,即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的语义结构出发,寻找诗文本在整体构成上的矛盾结构,然后再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意义,以此来感性地观照和认识与之相对应的人类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和矛盾的情感经验。要之,由诗语义的矛盾结构到诗文本整体矛盾的组成结构,再到矛盾的现实生活结构,这种从语言形式到思想内容,由语言本体走向现实本体的解读策略,就是“细读法”。这种方法的独特之处在于从形式到内容。新批评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的,内容是完成了的形式,形式是完成了的内容,细读就是从形式到内容的一种分析方法。这种分析应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必须从文本的语境出发,二是这种解读必须具有一定的现实认识价值和文学审美价值。根据上述细读理论,下面对王翰的《凉州词》的双重反讽主题,从反讽和矛盾的角度作以分析和探究。
(二)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诗人以强烈饱满的激情、铿锵激越的音调和奇丽耀眼的词语,写下了开篇两句,这两句犹如突然间拉开的帷幕,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幅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画面,着力渲染了一种热闹的酒宴场面和欢快的饮酒气氛。这就为全诗的抒情营造了一种热烈的气氛,定下了一个豪迈乐观的基调,起句不凡。就在战士们你来我往,你斟我酌、热闹非凡的气氛中,突然,从马背上传来一阵琵琶声。这声音一会儿急促,一会儿高亢,它似乎在催促战士们狂歌痛饮,又似乎在催促战士们赶快出征。这里的“催”有两种解释:“或说是催饮,或说是催人出征。”
④结合上下文,似乎可以把这两种意义整合起来,既可解为“催饮”,亦可解为“催发”。因此,我们可以将这一句完整的解释为:通过弹奏琵琶劝酒(“催饮”)以壮行色(催发”)似为合理。这种借行写酒,借酒壮行,酒、乐、行一体,相“映成趣,着意渲染了战士们在军营里一种欢快、热闹、豪迈的痛饮场面和即将上战场时的悲壮心理。前面提及的对这首诗主题的两种不同的解释,就是源于对这个“催”字两种不同的解说。说“催饮”者认为此诗是一首旷达的豪饮之词,说“催发”者认为是一首悲伤的反战厌战之调。结合文本中所表达的战士们此时此地矛盾复杂的情感经验,我们认为这两种意义都存在,这两种解释在诗文本矛盾对立的情感经验和豪迈乐观的基调上取得了统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两句是写正当战士们在一阵阵急促高亢的琵琶演奏声中杯觥交错、狂歌痛饮之时,有人已经从琵琶声中听出了催发之意;有人已经醉眼蒙眬、不胜酒力,想停下杯来。
此时,有人就借着酒兴和高亢的乐声大声说到:继续喝吧!喝他个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战场上,也请诸君不要见笑,因为“古来征战几人回”吗!对这两句诗的解释争议很大,有人敏锐地看到了这两句诗的对立和反讽,所以有人说这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
“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
⑤所以有人就用低沉、悲凉、伤感、反战等字眼来概括这两句甚至全诗的思想主题。如清代的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看到了这两句诗在语义上悲伤、厌战的反讽意味,但他认为这两句诗不是表达了一种悲伤厌战的情绪,而是战士们为自己的豪饮所寻找的一个理由,开的一句玩笑,是一个“谐谑语”,并认为:
“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为什么“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呢?施补华没有作具体分析。
我们认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一个典型的反讽句子,是一个主题性的反讽,它由两种对立的双重反讽声音构成,既悲伤厌战又旷达豪饮,这两重意思都有。如果从悲伤厌战这一方来理解,它的含义就是说:正因为从古至今、从汉到唐,去边塞出征的将士没有几个人能回来,我们难道就不应该好好痛饮一番,喝他个一醉方休。这里的确流露出战士们一种深沉、悲凉、哀伤、复杂的反战厌战的情感和心理。但结合全诗豪迈、乐观的情感基调和文本上下文整体语境,这样的理解在诗意和诗味上则显得平淡、单薄和平面化,而作“谐谑语读便妙”。在这里,施补华不仅敏锐地看到了这两句诗在语义上具有双重对立和反讽的性质,即悲伤厌战和旷达豪饮的双重意味,更看到这两句诗是战士们为自己的豪饮寻找的一个理由,开的一句玩笑,是一种想象、虚拟和假想之辞。用新批评的反讽术语来讲这叫“夸大陈述”。
夸大陈述作为反讽的一种类型,是故意把轻话说成重话,使人从重中知道轻。夸大陈述的字面意义绝不是诗人要表达的真实意思和意图,从反面劝酒,正话反说。这两句显然是战士们慷慨豪壮的劝酒之辞,是一个故意把轻话说成重话的谐谑语和夸大陈述的反讽句。正如孙绍振所说的:
“(这两句)诗的真义在哪儿呢?首先它不是真的,它是假定的,想象的,哪可能‘醉卧沙场’呢?就是当场醉了,过一会儿就醒了,不可能一直从长安醉到新疆,还不醒,到上战场了,还不醒,这样的人即使有,早就给开除军籍了,还轮得他上战场吗?这首诗强调的是虽然军令如山,但是美酒照样可以痛饮;虽然是出征命运未卜,回不来的可能性极大,但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这眼前的生命欢乐还是要享受。其实日后的凶险,都是假定的,和这时的豪兴不可同日而语。不管将来如何,眼前是美好的。所以说它表现的是生命的可贵,表面文字上是悲观的,但感情却是乐观的,豪迈的气概全在文字之外”。
如果从旷达豪饮这一方来理解,这两句诗显然是战士们开的一个“玩笑语”,是战士们夸大陈述的豪饮之词,但这“玩笑语”的背后未尝就没有对战争残酷性和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关注。问题在于诗文本如何把这两种相互对立、相互矛盾,即反讽的思想和感情整合在一起呢?
这就是新批评所说的“对立调和”和“综合经验冲突”。这里的“调和”
和“综合”,不是两种意义的简单相加,也不是折中与调和,而是一种在文本整体语境基础上的“有机融合”。用沃伦的话说就是“诗歌的本质不属于任何个别的成分,而是取决于我们称之为一首诗的那一整套相互关系,即结构”
⑦。用瑞恰兹的话来说就是“对抗的冲突所维持的不是两种思想态度,而是一种”。显然,这两句诗作为矛盾的语义结构和形式,将诗中两种既相反又相承的声音、豪迈的玩笑语和沉哀悲伤的思想感情整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个双重对立的反讽,即主题性反讽,这主要是靠文本整体语境来完成的。
下面结合文本整体语境来做具体分析。这首诗的前两句写战士们在军中设宴饮酒的热闹场面,着力渲染了一种热闹的酒宴场面和欢快的饮酒气氛,又合以第三句“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侠壮语,让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边塞军人的乐观与豪迈气概。但第四句的“古来征战几人回”,却让人又很自然地联想到边塞战争的残酷,让人体味出几分感伤与苍凉的悲伤意味。这两种意义和情味在诗中相互抵消但又同时相互生发,赋予这首短诗以极具魅力、耐人品味的韵致。也就是说,由于这首诗的前三句重点营造了一个战士们旷达豪饮的饮酒场面,着意渲染了一种豪迈乐观的强势语境和基调,消解、淡化和修正了后一句感伤的苍凉意味,使全诗在一种豪迈乐观的强势语境和慷慨悲壮的情感基调上取得了统一。正如赵毅衡先生在评价这首诗时所说的:
“它不是单纯的悲伤和嗟叹,也不是单纯的玩笑和谐谑,而是悲壮。悲壮是对的,但正是在嗟叹和谐谑所组成的对立式的反讽中融合成了悲壮,它并没有取消或否定嗟叹和谐谑这两个分层的反讽和矛盾意义,而是把两者融合成了一个更大的反讽,即主题性的反讽。”
此诗的妙处在于把两个矛盾对立的分层反讽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反讽,如果把它作为一首豪饮之词来读,透过表面的旷达、豪放能深切地感受到骨子里的沉哀悲凉;如果把它视为一首悲伤的厌战之曲来讲,却分明从文字背后透出一股豪迈和乐观气息。这两个分层的反讽意味在诗中形成一种强大的矛盾和张力,谁也不能说服谁,它们在诗歌中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共同组成一个意义丰富复杂的整体。正是这种双重对立的反讽结构,赋予这首诗的主题思想一种丰富复杂的意味。事实上,这种主题性的反讽,在便利地传达出诗人融汇了多重心理内涵、极其复杂甚至矛盾的人生体验的同时,也使文本具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思想深度。这就是反讽的魅力。所以,这两句诗既不是单纯的“谐谑语”和“悲伤语”,而是把这两者融合在一起的一种既悲伤厌战又豪迈乐观的复杂和矛盾的思想情感经验,是一首能够经得起“反讽观照”和“综合经验冲突”的好诗。
由此观之,这首诗的反讽主题可以概括为:它既表现了战士们痛快地生、豪壮的死的乐观情怀;又蕴涵着诗人对残酷边塞战争的真实描绘和对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关注之情。也就是说,全诗在战士们豪迈乐观的宴饮场面和“谐谑和玩笑”语境的基础上达到了统一,从而最终完成了全诗豪迈乐观、义无反顾的悲壮主题的表达。诗的思想是复杂的,情感是矛盾的,基调是悲壮的,所以,我们说这首诗是用复义、反讽、矛盾成就的悲壮诗篇。这就是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所说的:
“句法以两解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义为见妙。”王翰《凉州词》就是一首“以虚涵两义为见妙”的好诗。不难看出,此诗从句法上的矛盾结构到文本整体上的矛盾结构,再到现实生活的矛盾结构,这种矛盾结构,实际上是战士们在饮酒时矛盾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情感经验在文本中的一种折射,一种诗性的整合、反讽和观照。这种存在于诗文本中的矛盾结构,不仅是战士们的,也是诗人的,更是现实存在的。也就是说,诗语义上的矛盾结构和诗文本矛盾的组成结构与现实生活存在的矛盾结构达到了惊人相似的同构。也就是说,这种立足于诗文本语言、语境的内部分析与上述立足于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外部分析得出的结论具有某种一致性,达到了内部与外部、内容与形式、文本与历史的统一,是一首能够经得住文本内语境和社会历史外语境双重观照和分析的好诗。
六、细读杜甫《羌村三首》写情艺术
(一)该组诗写作的时代背景
杜甫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不仅在思想内容上表现了对国家命运的真诚关注、对人民苦难的深切同情,而且在艺术上也达到了我国诗歌艺术的最高峰。特别是在语言运用上,精雕细刻,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杜诗在艺术风格上博大、精深、沉郁、浑厚,前人概括为“沉郁顿挫”。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使杜甫一家也在逃难之列,后来他将家安顿在鄜州(今陕北富县)羌村,便只身北上灵武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在半路上被叛军捉住,送到长安。后来他冒着生命危险逃到了肃宗临时驻地凤翔,见了皇上,被授为左拾遗。长安收复后,杜甫随肃宗回到京城。但不久又得罪了权贵,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此便远离了政治中心长安。在这离乱的三年中,杜甫目睹国破家亡,人民受苦受难,自己颠沛流离,写下一系列不朽的动人诗篇,这里选录的《羌村三首》,就是杜甫任左拾遗时,因直言敢谏被皇上放回鄜州羌村探亲时写的,实际上他当时已被罢了官。杜甫已有十多个月没和家里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马乱,彼此情况不明,双方传说被害者消息有之,所以杜甫当时的心情是十分焦虑的:既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的渴望与期盼,又有“自寄一封书,反畏消息来”
(《述怀》)的担心与忧惧。这就是该诗写作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语境。
对于这组诗,前人和今人多从叙事的角度分析,或认为它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或认为它写出了富有特征性的生活片段和真实的细节,却很少有人从诗歌文本内在的语言、语义、结构、肌质和写情、心理、表现手法等方面进行仔细的诠释。杜甫不仅是一位叙事大师,更是一位写情高手。作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才能在于能够以平实浅显的语言写出人类最复杂、最微妙、最精细、最曲折的思想、情感和心理,并且将这种复杂、矛盾、对立的思想、情感和心理在文本中有机地调和起来,使其成为一个独立、自洽、完整的语言结构审美体,从而使其在人类普遍的情感经验和时代典型心理的基础上取得了统一和平衡。这也是其沉郁顿挫诗体、诗风在文本语言和结构层面上的一种反映和表现。《羌村三首》这组诗,就是诗人用平实浅显的语言写出那个动乱年月里既忧国忧民又牵念家人矛盾痛苦的心理。在写法上,诗人采用了乖情悖理的构思、反常合道的结构,层层推进、曲尽其妙的手法。
为了分析和诠释的方便,在此引进英美新批评诗歌文本“对立调和结构论”及其“细读法”。
(二)新批评诗歌文本“对立调和结构论”及其“细读法”
新批评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矛盾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在现实世界中相互冲突、互不包容,但在诗歌创作中,可以通过象征、隐喻、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矛盾的语言语义结构形式在文本上下文语境的基础上将其整合起来,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和平衡起来。这就是新批评所说的诗歌文本的“对立调和结构论”。这与新批评对诗歌文本语言和结构特征的独特认识有关,它实际上是指诗歌在语言和意义上所内含的一种辩证统一的结构,是指诗歌中的形象、画面、情景和语词的含义往往是对立、相反和矛盾的。然而在诗歌语言的运行过程中,这些矛盾对立的方面最终却能在人们的想象、理解、体验和语境的基础上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主题,因而成为一个对立统一的有机整体。因此,诗歌是以局部的语言语义和结构形式上的矛盾、对立、冲突和差异开始,而以全诗主题思想和情感内容的和谐统一而告终结。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文本细读法。
文本细读就字面意义讲就是指仔细地、认真地阅读文本。在文学批评语境下,文本细读作为一种作品分析和研究的方法,指的是运用语义学的方法对作品的语言、语义、结构和细节进行“细腻、深入、真切的感知、阐释和分析”,这一语境下的文本细读具有四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