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7361100000040

第40章 中国古代诗歌细读分析案例(6)

“以单个文本为中心;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着力强调对作品内部对立统一语义结构规律的分析与寻找;这种分析是建立在一系列的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细读术语的基础上。”

①它最终是为文学作品的解读和批评服务的。在具体的诗歌解读中,细读就是指从诗文本矛盾对立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比如象征、隐喻、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上的矛盾对立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对立的语义结构出发,在语义的差异、对立、冲突中寻找和解读诗文本在整体构成意义上的矛盾统一的语义结构,然后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统一意义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和观照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微妙难言的心理感受,以此来感性地认识和观照与之相对应的人类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

“细读法”

就是建立在诗歌这种对立调和结构规律认识基础之上的一种解读理论。

下面,就立足于文本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上下文语境,用该细读理论对杜甫这组诗的反常合道、曲尽其妙的写情艺术从语言、语义、结构、情感、心理、表现手法等方面作以细读分析。在分析中尽量不离文本但又不惟文本,就是说,在立足文本自身语义结构细读分析的同时又将其与我国古代重外在的“知人论世”和重主观情感体验的“以意逆志”的批评传统结合起来。这就是内外结合、中西兼容的细读分析和批评范式。

(三)对《羌村三首》写情艺术的细读分析

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乱世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觑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首是写杜甫回到家时悲喜交集的情景和矛盾复杂的心理。该诗可分两层:从“峥嵘赤云西”到“归客千里至”四句为第一层。诗人在这里为我们真实地描绘了一幅农村傍晚时的景象,这景象中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呢?前人之说众多,我认为,由于当时诗人处境和心情的矛盾复杂,因而渗透在写景中的感情也是矛盾复杂的。不一定非把它说得十分清楚,非说这景致有意地表现了某种感情,或悲或喜,“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②可以这样说,这几句写景不仅烘托和渲染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也包含着种种难以言说的含混和复义,同时前后两句又充满着一种紧张的张力关系,也是一种象征和隐喻。这其中既有严峻,也有壮丽;既有喜悦,也有担忧;既有烦乱,也有清新;既有旅途奔波的沉重与劳顿,也有到家的轻松与愉快;既有对时局的担忧,又有到家的解脱;既可以说是叹了一口气,也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总之,渗透着一种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既忧且喜的矛盾复杂的情感和心理。

第二层从“妻孥怪我在”到“相对如梦寐”共八句,写诗人乍见家人、邻里时的反常心理和悲喜交集之状。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这两句是写杜甫刚跨进家门时的情景。理解这两句诗时一定要抓住“怪”、“惊”、“定”、“拭”四个字进行细读。

“怪我在”是一种非寻常心理状态的写照,这里预设着一个“我不在”的先在命题。这种心理状态的产生是由于到处兵荒马乱、家破人亡,长期听不到亲人音讯或听到亲人已经遇害消息造成的。我们透过这特定的反常心理描写,看到了那个离乱时代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的深深创伤和烙印。

“惊定”是从一个不自觉的、突然受惊吓的状态中又渐渐恢复到有意识并且到逐渐安定下来之后的一个心理过程,其“惊”是“怪我在”的必然神态反映。

“惊定”是确认丈夫已经回来后心理上的自我安定。

“拭泪”是惊定后的心理在外在行为动作上的反映,是一种现实与回忆交织着的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是痛定思痛心理的集中表现。从“怪”到“惊”,再从“惊”

到“定”,又从“定”到“拭泪”,这是一个完整的感情波动过程,一个完整的异常心理变化过程。能够如此准确、鲜明而真切地抓住这种异常情境下人物丰富、复杂、矛盾的感情和心理变化过程,并且能够以平实浅显的语言有层次有规律地将其完整的呈现出来,又能够从中透视出一定的时代特征,真不愧为写情高手。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紧接前两句而来,好像是在解释造成上述异常心理的时代和社会原因,又好像是诗人觉得意犹未尽,再补上两句以深化和扩展全诗的主题。这里有其丰富的潜台词和更深的言外反讽义。这里既有回家后的庆幸、解脱、安慰和感叹,但更多的是被贬和离开朝廷后的伤痛、无奈、心酸和余恨。重要的是,它又把前两句表达的异常心理、情感和社会内容大大扩展深化了一步,写出了那个动乱年月里,即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景和典型遭际,同时它又对全诗的具体场景起了升华和统贯作用。这两句看似平常,实际上是全诗的主体,上述所有矛盾复杂的心理活动和反常的情感描写在这两句提供的具体的历史语境上达到统一,变得使人可理解。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觑欷。”

请注意,上句写妻子“拭泪”,这句写邻人“觑欷”、抽泣,这都不是放声啼哭,写情很有分寸。因为诗人能够回来毕竟是值得庆幸的事,尽管其中渗透着无限辛酸,但也不能放声大哭,只能是悲喜交集的默默地硬咽、哭泣和流泪,尽量控制着不让它出声。这种写法看似反常、矛盾,却在特定的情境中达到统一。重要的是它又构成一个更大、更感人的场面,即诗人远道而归,左邻右舍闻声而来,院内是亲人相对流泪;院外是一声声感叹与觑欷。院内、院外大家都很少说话,静静地,只听到那周围的叹息声、抽泣声。按理说诗人归来邻人应为之高兴、庆贺,但他们几乎都作了异乎寻常的反应。这又是为什么呢?黑格尔说:

“感动是感情共鸣产生的基础。”

③邻人的感叹抽泣不仅仅是对杜甫一家的同情,重要的是触景生情,引发了更广泛更普遍更深广的同情与共鸣。一个普普通通家庭的悲剧遭遇,实际上是那个动乱年月里千千万万个家庭共同悲剧遭遇的典型概括与命运写真。这种概括写情的艺术就叫做借题生发、借风生浪,收到了以点带面、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两句又是个小小镜头,展现了一幅意境深邃、耐人寻味的画面。为什么相聚相对那么长时间还会觉得如在梦中?这是因为乱世的遭遇在他(她)们心灵上留下太深的创伤,不是一下就能够愈合复平的。夫妻临案相对是事实,但那惊魂未定的心却时时泛起疑虑,这一画面、这一悲惨情境,逼真地、入木三分地再现了诗人长期飘荡而又偶然生还、意外相逢的独特心境,而这独特心境的造成,则是乱世和飘荡给人们心灵上留下的深深的创伤与烙印。

这首诗写情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一直抓住人物在特定状态下的反常行为、表情和动作来透视人物矛盾、反常和复杂的心理和情感,进而概括反映出典型的乱世时代特征。而这种反常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开头写景的反常;二是与妻子见面的反常心理刻画;三是对邻人反常举动的描写;四是对深夜与妻子“相对如梦寐”的反常情景的展现。

其二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剪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这首是写诗人回家后的种种自我感受和异常心理,可分三层,每四句为一层。先看前四句。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二句是总写一笔,统领全篇。按理说,乱离中能够回家团聚,应当是高兴的事,但诗人却为何说“少欢趣”呢?这是一个明显的悖论。究其原因这都是因为“晚岁迫偷生”所致。“迫偷生”又是一个明显的反讽句。

“迫偷生”

就是“吾本不想偷生如今却逼迫偷生”,言外之意是说,如今正值国家多事之秋,我这个老臣本应该站在朝堂之上为国分忧、为民做事,但如今恰恰相反,被贬回家,一个人躲在家里无事可做。一个“迫”字中包含着多少辛酸、痛心和无奈,诸如战乱不停,朝廷分裂,栋梁之臣不荐,矛盾重重,一时见不到光明。重要的是这“偷生”中又包含着诗人理想与现实的分裂,既希望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却又无法为国效力的复杂矛盾的感情。因为这次诗人是为忠臣房绾说情被贬回家,个中痛苦只有他个人默默忍受,无法为外人道。正是这一切搅挠着诗人的心,使他深深沉浸在忧国忧民的痛苦煎熬中无力自拔。所以即使回到了家中,面对娇儿贤妻也难以唤起他的“欢趣”来。

“娇儿”二句,是说怕我重新离开他们。

“畏我复却去”是一个双关复义,这种心理不仅孩子有,孩子妈妈也有,全家都有。杜甫因公务在身不能久居,当然还是要走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走了什么时候再能回来,还能回来吗?全家人都担着这份心。所以即使是夫妻之欢、天伦之乐,也欢不起来、乐不起来,一切都被沉重的国事和与家人的生离死别的重重忧虑压得透不过气来,这也是乱世造成的。正如金圣叹在点评这几句诗时所说:

“此解用意最曲,不说不知,说之便如日月之在怀。既归后,忽然自想早岁出门去,岂不自谓致君尧舜,返俗黄虞,功成名遂,始奉身退?壮矣大哉!快活乐也!乃今心短计促,逼为偷生,窜身还乡,昔图总废,咄咄自诧,又何备欤!娇儿心孔千灵,眼光百利,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绕膝慰留,畏爷复去。此四句总是曲写万不欲归一段幽恨。”

④“忆昔好追凉”四句,是一个苦中作乐的反讽句。不过同是绕树,两次心境迥异:从前是快乐的追凉,如今却是痛苦的追凉。本来是想通过“忆昔”和“追凉”来忘掉那些忧国忧民之情,但正是这次的“忆昔”和“追凉”偏偏又引发了诗人更深一层的忧国忧民之情。这是一种典型的矛盾、悖论和曲笔写法,古人把它称之为“反常合道”和“无理之妙。”

一个人在心情极度痛苦、极度紧张的时候,往往不自觉的要找一个“防空洞”,也不外古人的老法子:喝酒。于是就有了后四句。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这两句是写诗人在极度痛苦情况下的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杜甫是农历八月回到羌村,那时秋庄稼刚开始收,但诗人已想象酒已酿好了,自己喝得足足的。这是在极度痛苦状态下生发出来的一种心理联想,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但仍旧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里明说“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但却紧接着又说“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一“足”字和一“且”字又在语义和语气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悖论,正如金圣叹在点评这四句诗时所说:

“禾黍收’、糟床注’六字,生理足矣。

‘如今’妙,便明明说“未归以前,饥渴不免,如今正复快意,安忍反弃去也?呜呼?先生岂酒杯饭边之人?末句‘且’字分明败露。由来志士,不与妻子实语,类如斯矣。”

这首诗在写法上主要是通过对“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反常心理的刻划来表达诗人矛盾痛苦的情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家中妻孥“畏我复却去”的担惊受怕的心理代替了夫妻之欢、天伦之乐;二是诗人企图通过“忆昔”和“追凉”来忘掉那些忧国忧民之情,但正是这次的“忆昔”和“追凉”偏偏又引发了诗人更深一层的忧国忧民之情;三是诗人想用借酒浇愁的办法来自我宽慰,但借酒浇愁愁更愁。

三个层次,一层比一层深入地写出了诗人回家后忧国忧民的矛盾痛苦心情。

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群鸡正乱叫”四句,是一幅北方农村风俗画的逼真写照。

“父老四五人”四句,是说几个长辈老人,手中都各拿着慰问的礼物——酒,来问候长久远行和死里逃生的诗人。于是宾主间就边喝边攀谈了起来。

“浊复清”三字,就是说酒的质量不好。按理说,慰问人都要用好酒,这里为什么不用好酒呢?这是因为没有好酒。由于长年战乱,土地无人耕种,老百姓生活艰苦,连肚子都吃不饱,从哪里拿像样的酒来看望客人呢?正如金圣叹在点评这几句诗时所说:

“父老一问,只得无言以对,何也?先生远行,专为普天下父老。今杯中清浊酒味如此,然则父老欲问,我只需各自问:特地出门五年十年,而俾父老耕地无人,休杀也!愤杀也!先生妙笔,全在无字处。从来人读此以为平平。”

“苦辞酒味薄”四句,是说因为酒不好,父老们觉得很失礼,所以再三反复地解释酒味不浓、酒味不好。父老们拿着酒来问候诗人,这已经够意思了,但还因为酒不好而反复致歉,这更加使杜甫十分感动也十分羞愧。正如金圣叹在点评这几句诗时所说:

“先生被父老一问,方在无言可对,乃父老反为酒薄自愧,说出无数絮叨。句句曲解酒薄缘故,句句热剥先生面皮,真异常笔也。”

“艰难愧深情”四句是写诗人为父老们长歌当哭。这里的“艰难”

首先是指父老们生活的艰难,同时也是指时代的艰难和自己的艰难。这里的“愧”是诗人的心理感受,包含着丰富复杂的蕴涵:一则是指诗人见到父老们在这样艰难困苦条件下还拿酒来问候自己,并一再致歉“酒味薄”,这使他非常感动;二则是父老的灾难是长期战乱造成的,他作为朝廷里的官员,却无回天之力,一筹莫展,既不能使国家尽快安定下来,就连自己也处在被排挤打击、心力衰竭的处境,这怎能不使他郁闷痛苦呢。这就是“愧”字丰富而深广的心理和情感蕴涵,一“愧”字可谓写尽诗人一腔幽曲难言之情。这里的“艰难”与“深情”用一“愧”字连接起来,取得了一种委婉的反讽效果。这里的“深情”是指父老们对自己问候的深情厚谊,父老们对自己的问候之情、安慰之情、希望之情、关怀之情越深,杜甫的愧情就越深重。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是由这种反讽和对比造成的。于是诗人只能“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这两句是一幅动人的画,它非常准确、非常概括、非常深刻的勾画出了那个特定时代的真实面貌。

这首诗在写情上采用了含蓄、委婉的反讽和对比手法,把父老的“苦辞酒味薄”与自己的“艰难愧深情”进行对比,表达了诗人既同情父老又羞愧难当的矛盾痛苦心理,可谓反常合道、曲尽其妙,它写尽了诗人一腔忧愤深广难伸之意。

(四)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