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这三首诗,既可以各自独立成篇,又可以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是经过诗人精心结构,通过统一的社会生活内容把它们凝聚在一起的。这三首诗都是写诗人回羌村探亲时的情景,这是其一致之处;但又各有其侧重面:第一首是写到家时的情境,着重描写诗人和自家人、邻人见面时异常的感情和心理;第二首写回家后的情境,主要抒写诗人既忧国忧民又牵念家人矛盾痛苦的心理;第三首是写因本村父老乡亲们看望诗人而引发的诗人更加深重、更加矛盾煎熬的痛苦心理。在写法上,诗人通过独特的艺术眼光,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表情看心理,抓住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一致异常心理状态进行描绘,让读者透过这异常心理,来寻找造成这种异常心理的社会原因,“反常合道、曲尽其妙”,从而在更深的层次上让人们去理解造成这种社会灾难的深层原因。
七、固化在爱情体验中的多重人生经验和情结
——李商隐《无题》诗的还原细读批评
(一)诗歌文本“还原细读法”
诗歌文本还原细读分析法就是一种立足于诗歌文本语言、语义、语境和结构的分析方法。好的诗是诗人用语言、语义和语象精心构筑起来的人类思想情感经验的结构体,是诗人对宇宙、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深情拥抱与真切感知,是诗人用血泪和生命书写的人生华章,是诗人痛苦的眼泪和痛定思痛后的人生经验发散、提纯、凝固后的透明结晶体。正如钱钟书所说:
“世界上最美丽最动人最不朽的诗篇都是用最痛苦最忧伤的眼泪写成的。”
①也就是说,通过对诗歌这个用眼泪、生命和人生经验写就的透明的语言结构体的解读,能够给人以幽微深美的情感体验和思想经验启示,使人有所感,又有所悟。所以,对诗的分析必须从语言、语义和结构的还原细读分析入手,通过对文本语言、语义和语象最大限度的分析与阐释,来充分地释放、还原隐含在诗歌文本中人类原初的带着原始芬芳的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经验和固化在诗人心灵要邈幽深处至深至美至曲的情思与幽韵,使人“像感知和闻见玫瑰花香一样的感知和闻见思想”。
②因为好的诗歌是通过对诗人显意识心灵的抒写使人洞幽其丰富、复杂和幽微的潜意识世界,通过对个性化情感的抒写来表现人类共有和普遍的思想情感经验。诚如大诗人艾略特所说:
“诗不应该直抒感情,直抒个性,诗应当逃避感情,逃避个性。”
③这就是有名的“非个性化原则”。其要义是要求诗人在创作中要把这种“小我”的情感转化为“大我”的情感,把主观化的情感体验转化成理性化了的思想情感经验。因此,通过对文本的还原细读分析,不仅可以了解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是如何把人类种种丰富复杂、矛盾对立的思想情感和心理经验,如何通过文本的语言、语义、象征、意象、隐喻等“客观对应物”的形式将其有机有序有效的组织、结构和安排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也可以深切感受诗人投入到诗中个人化的生命激情和种种浓得化不开的人生情结。这不仅是文本还原细读分析的意义,也是文本还原细读分析的魅力。
李商隐的这首《无题》诗,虽然篇幅短小,但由于其语义模糊、意象朦胧、结构复杂、思想精微、意蕴丰富、表现深微,以至造成对该诗主旨的理解歧义丛生、见仁见智。古有政治寄托说、爱情本事说、友情离合说、悼念亡妻说;今人则大多把它当作一首纯粹的爱情诗来读,而王蒙先生则用“通情通境说”来概括李商隐《无题》诸诗的主题。本文拟从新批评文本细读还原分析的角度对这首《无题》诗所包含的“通情通境说”的多重人生蕴涵作以新解读,用一种有异于传统古典文学研究知人论世的实证视角和以意逆志、情感品味的印象批评传统来审视李义山的这首经典之作。向来有人认为:
“诗的好处,有口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
④就是说诗是无法分析的,一分析便失去了诗,这样就形成两种读诗的态度和方法:客观语义分析和主观情感体验。与之相应也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诗学理论:分析和体验。分析是西方的传统,而中国是体验诗学的大国。这两种说诗方式和诗学理论在具体的诗歌批评中水火不容,其实可以把它们融合起来,那就是在语义细读的基础上体验诗情诗意,即体验式的细读,亦即刘勰所说“观文者披文以入情”
⑤和“书亦国华,玩绎方美”
⑥的体验式的阅读方式。明清之际的大批评家金圣叹一生致力于文本分析,他曾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他文本分析的诀窍:
“读诗要从笔尖和语言上追出神理来。”因为,诗歌是用精美的语言、语义构筑起来的情感世界,所以,读诗、赏诗、解诗就必须从语言的解读和分析入手,通过对语言的细读分析去深入地体验和感受诗歌中所表达的诗人个人化的情感和心理,以细读强化体验,又以体验升华细读,最后又将这种有效的阅读体验提高和升华到人类的情感经验层面,挖掘和还原出潜藏在诗歌文本中诗人乃至人类共有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情结,以此来窥探诗人心灵要邈幽深处种种丰富复杂的情思幽韵和催生诗人诗思、诗情产生的种种人生精义,这就是所谓“还原细读批评”,也就是一种“追体验式”的细读。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还原式细读和追体验的细读,与新批评只注重对单个文本分析而抛弃对作者研究和读者感受考察的“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的狭隘细读不同,它是一种把新批评重文本内在的语义细读、经验还原,与我国古代诗歌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和情感品味相结合的一种中西分析范式。下面就运用这种中西结合的分析范式,在立足文本内语境和作家创作外语境的基础上,对李商隐这首经典的《无题》诗作以语义细读、情感体验、经验还原。通过这种追体验和还原式的细读批评,来挖掘和还原固化在这个爱情文本中诗人多重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情结,以此来窥探诗人心灵深处的幽情与壮采。
(二)对《无题》还原式细读
首联“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两个“难”字组成一个悖论。这里诗人用“衬叠法”,用前一个“难”衬叠后一个“难”
字,从反面翻出一层新义。按常理“相见难”可理解,“别亦难”就难以理解。但正是通过这两个“难”字,表达了诗人一种复杂、矛盾、痛苦和无法言传的爱情体验和爱情心理,这是一种典型的悖论写法。它是说由于两个有情人长久的隔绝和分离,使他(她)们无法在一起长久的分享爱情的快乐与甜蜜,见一面非常之不易,然见面后的团聚和甜蜜又是匆匆短暂的,正由于这种团聚是短暂的、靠不住的和非长久的,这短暂的团聚将意味着长久的分离和永远的失去。所以,这种离别就更加令人难舍难分、更加令人痛苦不堪了,正是情何以堪、意何以悲。两个“难”字,写尽了人世间男女痛苦的恋情、别情和离情。这正是这一句悖论诗中所包含的诗人乃至人类丰富复杂、矛盾深刻的爱情心理和爱情经验。不难看出,正是在两个“难”字上,使上述悖论性的人类爱情经验变得具有可理解性。同时,这种“见难别亦难”不仅是诗人对人类典型的爱情心理和爱情经验的一种经验性的描述和高度化的概括,也是诗人对其一生夫妻之情、朋友之情、知遇之情和人生离合之情的一种深于情、伤于情而又困与情的尴尬处境的经验性的描述。另外,纵观全诗,在透过这种“别难”文本语境的后面,实际上是“相见难”,“相见难”
才是全诗着力表现的主要内容。
“见难”是痛苦之源、痛苦之因,而“别难”则是痛苦之果,全诗都笼罩在这种“见难”阻隔重深之境的描述以及对别后相思痛苦幽怨之情的倾诉与回忆上。结合诗人的人生悲戚身世和坎坷的仕途经历,不难看出,这种“见难”的离情背后有可能潜藏着诗人某种阻隔重深的仕途体验和虚幻疏离的人生身世之感。
“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既是写景又是一个隐喻和象征,还是一个典型的复义。这句诗紧承上一句而来,不仅通过写景把这种“别难”的痛苦情绪作了客观化和意象化的直观呈现,同时,又渲染了一种沉重的离情别绪氛围,古人称之为借景抒情。它的作用不仅在于渲染了一种沉重的离情别绪氛围,营造了一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意境,同时,它又在诗情诗意上构成一个潜在的隐喻和象征。是说这种痛苦的分离已成定局,就像暮春时节的无力东风再也无法使春天的花再艳丽、再开放一次,暗示这种分离的长久性和诀别性。同时,它又是一个文学复义,它在语义构成上有这样几重含义:一是点名离别时节正值“暮春”;二是着力渲染了一种沉重、无奈、感伤的离情别绪氛围;三是隐喻两人甜蜜的爱情生活和团圆美好的时光将随着暮春落花消失殆尽;四是暗示这种分离已成定局、无法挽回。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
“诗者,根情、苗言、花声、实义。”
⑦情感是构成诗歌价值的根本和灵魂,解读一首诗就在于通过对“苗言”、“花声”、“实义”的分析,挖掘和还原出其根深叶茂的情感内核。因为诗以情动人、以情感人,情感始终是诗歌价值的生命和灵魂。诚如王国维所说: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既是一个隐喻和象征,又是一个典型的复义和悖论。诗人以春蚕吐丝隐喻对爱人绵长久远的相思之情;以“蜡泪”形容别泪。此处以蚕丝双关相思,以蜡泪双关别泪,亦物亦人、亦人亦物,人物合一。同时,这两句诗又潜在的隐含着一个爱情悖论:本来人类的爱情是美好甜蜜的,而诗人却在这两句中把人类的爱情写得如此的痛苦和绝望,这与一般人所理解爱情的美好与甜蜜就形成了一定的距离和反差。同时,这两句诗在语言、意义和情感基调上内含着一种紧张的矛盾、张力和悖论关系:对爱情既绝望痛苦又热烈执着、既凄婉伤感又义无返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我们认为这恰好表达了人类爱情本身的悖论性:爱情既能给人幸福、美好和甜蜜,又能够使人们痛苦不堪。这两句诗在人类复杂矛盾的爱情经验和爱情心理的基础上达到统一,这正是这两句诗所体现的人类情感的高度、深度和广度。同时,这两句又是诗人对其一生人生经验和经历的一种高度化的概括和总结、一种隐喻和象征,具有某种永恒的精神价值高度和无限还原阐释的可能。这两句诗与李商隐其他《无题》诗所写的爱情一样,大都是一种无望之爱、阻隔重深之爱、无果之爱、痛苦之爱,明知这种爱是爱而无果、爱而不能,但诗人还是那样一味的沉溺其中,热烈、执着、义无返顾,甚至为这种爱宁愿粉身碎骨、宁愿献身和殉道。
这种深沉持久的人生苦恋意识、强烈执着的爱情期盼情结,和明知不可爱而爱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献身精神和壮烈的殉道情怀,是李商隐《无题》诸诗以一灌之的一种思想、情感和价值基调。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这不仅是诗人对爱情的态度,也是诗人对人生、仕途和生命价值、内涵和意义的一种深刻理解和直觉感悟,也是诗人一生所追求和坚守的一种人生信条。所以,这两句诗就具有了某种普遍深广的人生经验性质,因而也就具有某种普遍人生象征意味和哲理蕴涵。因此,人们将此诗理解为爱情诗、离别诗、政治寄托诗、友情诗和悼亡诗,这些理解都有道理,但都理解得太实了。殊不知作为人类思想情感经验和灵魂要渺幽深处情思幽韵的诗歌,它是人类思想情感经验的象征符号和生命形式的同构对应物,它的要义就在于通过对种种具体化情事象征性地描写来表现人类某种普遍化的思想和情感经验,给人类这种普遍化的思想情感经验赋予某种普遍化、象征化的结构形式,从而引发人们更普遍更深广的思想情感共鸣和心灵经验沟通。这才是诗之为诗要渺幽深和精微之所在。因此,上述爱情说、本事说、离别说、政治寄托说、友情说和悼亡说,在某些方面都抓住了此诗在思想情感上的总体基调,它们在诗歌所描写的普遍化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达到了统一,即在作品所蕴涵的深广人生情感经验内涵的基础上达到统一,它们在一起共同完成了《无题》诗多重和复义主题的建构。当代诗人郑敏说:
“好的诗歌结构应该是一个有高层或多层的建构,它是一首诗的灵魂,它决定着一首诗的生命的开始、展开和终结。”
⑧这两句诗在结构和意义上就是一个“高层或多层的建构。”陶文鹏则指出:
“李商隐有过长期丰富隐秘的爱情体验,他那些以《无题》
为代表的艳情诗往往由于模糊了爱的主体和对象,也舍弃了对爱情事件的具体描写,而意在抒发一种热烈缠绵、深沉执着的爱情境界,但往往又融入了诗人极为广泛、丰富和深刻的人生体验和经历。诗歌中的爱情警句,多是具象与抽象的结合、深情与哲理的交融,因而能够引发读者心灵深处广泛而持久的思想共鸣、情感体验和哲理启示。”
⑨而刘学楷、余恕诚二先生又进一步指出:
“由于诗人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和创伤性的爱情体验和仕途经历,所以在书写这种失意、痛苦和伤感爱情体验的时候,就有可能引发与诗人此种体验相类似的某种悲剧性的政治仕途体验和人生体验,而在抒写这种失意痛苦的政治仕途和人生体验的同时也就又可能引发诗人内心某种创伤性的爱情体验,就是说,在《无题》诸诗中,爱情、政治和人生三重体验达到了某种三元性的同构与融合。”
⑩王蒙先生则把李商隐《无题》诸诗中所写的这种人类共同共通的爱情经验和境界概括为“通情通境说”讹,就是看到了《无题》诗在情感和意境的描写方面与诗人的仕途经历、人生经验所具有的相融互通性,另一方面又看到了其诗在思想情感经验和意境的描写方面所具有的普遍概括性。“既可以言情,又可以喻人生之道”。(孙诛语)“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对这两句的理解争议很大,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唐诗中的一种“惯例”写法,即“诗从对面飞来”,言我想念对方,但不直言我想,却说对方想念我。这样的理解没有错,但我认为这两句还有更为含混、更为复杂的人生象征意蕴,也是一个典型的复义句。学术界有两种解说:一种认为前一句写女方,后一句写男方。前一句是诗人想象中的女方对他的思念情景,后一句写自己清冷孤寒的处境;第二种理解则把它纯粹解释为诗人对女方的想象、推测和关爱之词。总之,无论怎样解释,这两句诗都表达了诗人在离别后对他所爱的那位女子的刻骨相思和思念之情,是这种思念之情直观化和形象化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