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在语言、审美和文化三维之间寻找诗歌的阐释度
“文本细读”之“细读”,就是将“文本封闭起来阅读”的意思,从实质上讲,“细读”的根本含义乃是立足于文本语言、语义和结构的一种阅读方式。新批评后期代表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提出的“adequatetreading”,也就是“充分的阅读”,就是要人们对文本所蕴涵的丰富的内涵进行充分的发掘。充分尊重文本,一切从文本出发,通过细致的阅读和反复的阅读,注重对文本语言、意义、细节的解读和结构的分析,对文本所蕴涵的深厚意蕴作出“丰沛的阐释”。那么,何谓经典呢?按照《辞海》解释,“经典”的意思有二:一是“一定的时代、一定的阶级认为最重要的、有指导作用的着作”;二是“古代儒家的经籍。也泛指宗教的经书”。文学经典一般是指那些具有鲜明审美特性和典范意义的文学作品。
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文学经典”已成为从英语国家文学批评界到中国文学批评界探讨的一个热点话题。近三四年来,国内学术界关于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可以说非常热烈,如童庆炳教授的《文学经典建构的内部要素》一文在诸多论文中显得言简意赅、观点鲜明。
该文认为,“文学经典建构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起码要有如下几个要素: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现人;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利的变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童庆炳先生认为,“就这六个要素来看,前两项属于文学作品的内部要素,这里蕴含‘自律’;后两项属于影响文学作品的外部因素,这里蕴涵‘他律’。其中,第三项‘读者’和第四项‘发现人’处于‘自律’和‘他律’之间,是内部和外部的连接者,没有这两项,任何文学经典的建构都是不可能。”我以为童庆炳先生对文学经典建构因素的论述是非常精准的,他所说的第一项和第二项,即“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可以说是文学经典比较恒定的审美价值,它们一般是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动摇,除非该经典不叫文学经典。文学经典容易被解构或发生危机,一般是因为后两项的变化,即“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利的变动”,以及“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的变动”则是文学经典发生变化的主要因素。而童先生所说的“读者’‘和‘发现人’则处于‘自律’和‘他律’之间,是内部和外部的连接者,没有这两项,任何文学经典的建构都是不可能”。可见,成为文学经典的要义有二:一是该文学作品必须具备相当高的艺术价值和可阐释的空间(阐释度);二是特定的读者站在一定的文化权力和批评理论背景下对作品意义的不断阐释、发掘和发现。
所以,从根本上说,细读和解读经典就是读者通过对文学语言的理解走进作品的艺术世界,与作品对话,与作者对话,与人类的情感经验和心灵对话,与人类创造的文化对话,用自己的心灵和巧智去解读语言、感受心灵和认同文化。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的文学研究吸收并融合了“文化诗学的文本细读”的基本理念与方法。本文的要义就是要结合当前文学研究、教学和批评的实际,联系大、中、小语文教材中的一些经典诗歌作品,具体探讨如何将文化诗学的文本细读的一些具体的、有用的理念和策略“贯通”到具体的诗歌研究、批评和教学的实践中去,用来解读诗歌经典,“复原诗歌经典所传达的审美经验”,以求对诗歌文本做出深刻、丰富、个性化的“丰沛阐释”,“实现经典文本的语言、审美和文化价值的统一”。(童庆炳语)“文化诗学文本细读观”首先要求对文本的语言“多次重复地进行细致研读”(莱奇),“注意力持续集中在文本上,集中在文本的语义和修辞的多层次相互关系上”,“强调文学语言本质上的比喻性的力量,及由此而生的奇异的力量”。瑞恰兹提出的“语义分析法”和燕卜逊提出的“词义分析法”
则是语言分析的最基本的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从本质上说,这与中国文学中的“咬文嚼字”的传统也是一脉贯通的。其次,还要从艺术和审美的角度对文本作出诗意化的人类审美情感经验的阐释。最后,还要从文化体验和文化认同的角度对文本作深层文化意蕴的解读,挖掘它的文化价值。这三个阅读步骤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也就是说,对诗歌的教学和欣赏“不仅仅是要面对文本”,咀嚼语言,触摸文本,进入到文本之中去,重要的是,还要“用‘诗’的眼光去读诗”(闻一多语),悉心体味,感受和发掘“文本”中所蕴涵的丰厚的人类审美心灵和文化价值蕴涵。这种在语言、审美和文化三维之间寻找诗歌的阐释度的细读方法就是文化诗学的诗歌细读观。下面分而论之。
一、诗歌文本细读的语言维度:从品味语言开始
(一)从品味文学语言开始,结合文本语境揣摩语言中所隐含的丰富内蕴
诗歌文本细读之语义分析的具体方法主要包括三种:从词与词的关系中揭示含义;从句与句的关系中揭示含义;从段与段的关系中揭示含义。在中学语文的诗歌阅读教学里,我们可以引用这种语义分析法,但不必也不可能按照这样“精细”地实施,只是要着力引导学生分析“语义”,特别是那些意义含蓄或深刻词句的丰富内涵,进而达到对作品内涵的理解。如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如果单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两句看,我们似乎可以读出一种悠闲与安然自在的感觉,因为这里有“小楼”
“春雨”、“深巷”、“杏花”,透过这些纯美的意象,我们分明可以感觉到一种“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闲情与幽趣”,而且由“一夜听春雨”联想到“明朝卖杏花”,我们分明地感受到隐含着的“惊喜”与“兴奋”。显然,这样的理解只看到了其“表层含义”,未能结合文本整体语境领略到其中隐含的整体情思。你想,“小楼一夜听春雨”,可见作者是彻夜难眠的,自然也没有做“归家”的梦,而是无聊地联想起“深巷明朝卖杏花”。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可见,这无眠的夜是多么漫长,多么凄苦。为什么呢?从第二句“谁令骑马客京华”可知,诗人是作客他乡,从末句“犹及清明可到家”可知,诗人是热切地希望回归故里。这样联系全诗整体语境就可以分明体验到诗人春夜难眠的苦衷与寂寞。自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中的“闲”与“戏”也绝对不是一种悠闲与嬉戏,而是在百无聊赖之余打发寂寞的下意识举动。这样,诗人的客居寂寞与思乡念家之情便跃然纸上,这才是真正“复原了文本中作者原初经验”的语言细读。
(二)从反面去琢磨词句中所隐含的深刻含义
除了结合文本语境来揣摩语言的丰富内蕴之外,我们还需要从“反面”去琢磨,体味隐含在词句中的深刻意义。钱钟书《宋诗选注》中为王禹偁的七律《村行》所作的注解中有这样一段话:从“数峰无语”读出了“数峰有语”,从“正”想到了“反”。
“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王夫之《思问录内篇》所谓:
“言‘无’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或如龚自珍《己亥杂诗》说“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此山不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改用正面的说法,例如“数峰毕静”,就减削了意味,除非那种正面字眼强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灵。因此,我们在欣赏诗歌尤其是古诗时要注意诗人说“明”了什么,还要注意揣摩诗人要“说”的是什么,要注意体味语言和意义的关系,注意语言所表达的意思,也要注意语言中隐含的意思,既注意语言按逻辑来说,也要注意语言反逻辑说。在解读中,既要注意语言和意思的相统一的一面,更要注意语言和意思矛盾和对立的另一面。比如,杜甫《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杜甫离开成都,携家乘舟东下,经过渝州(四川重庆)、忠州(四川忠县)时(765年)写的。他早岁虽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只落得年老多病,亲朋零落,流离失所,漂泊无定。其中“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两句,从字面来解,就是“声名不是由文章来确立,官职应当是因年老多病而辞去”。
但是,这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是诗人要表达的真实意思和意图,诗人要表达的却是它的“反面”:我没有做出其他的功业,我的声名仅仅是因为我的“诗文”来确立,我的官职却并非是由于我年老多病而解除,而是不受任用,受到排挤。这样,我们才能体味到诗人内心的不平与愤懑,体味到诗人内心的郁愤与无奈。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则把自己比作一只漂泊天涯、无处安身的“沙鸥”,这寂寞与凄楚才显得尤其沉重,尤其渺茫。
(三)把握诗歌在语言表现手法上的特点,准确的解读和领悟文本的深厚意蕴
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常常并不是“直白”地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而常常是要运用倒逆、反讽、反错、象征、借代、拟人、想象、夸张、隐喻等“语言艺术手法”来表达。所以,我们在解读文本时,自然也要注意从这些“语言艺术的表现手法”寻找突破口,读懂这“艺术”
中的内蕴,正如明末清初的大评点家金圣叹所说的“读诗要从笔尖上追出神理来”。如《红楼梦》中的两首《西江月》词是作者运用反讽的手法,明为贬宝玉实为夸宝玉。其中“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一句中的“纨绔与膏粱”是用“借代”的手法,代指那些豪门世家之子弟。这个道理是很好懂的,但是我们在解读文本时,却常常不能将它灵活地运用起来。比如,李白《行路难》前四句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理解其表面的意思,那就是,面对珍馐美酒,诗人不能或不愿吞咽。为什么呢?心中郁愤、痛苦,理想不能实现。其实,这样的“解读”固然是对的,但是,这还没有理解其中更为深刻的含义:这“金樽清酒”与“玉盘珍馐”不但是借代“美食”,更是借代一种富贵的生活。
(李白虽然不得志,但似乎也没有特别地穷困过,或者说,在富贵与理想之间,李白更向往的还是精神的高贵与理想的实现。)其实,这里只要与《红楼梦》中“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那一句中“纨绔与膏粱”的“借代”联系起来就很容易理解。文本细读要求读者要“努力争做‘理想的读者’(theeidealereader)”,“理想的读者”是什么含义呢?这就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文学文化素养,具有自主阅读的精神,具有较强的语言分析能力、解读细节能力和结构分析能力。新批评认为,解读文本的意义有二:一是要复原文本中作者原初的审美经验,这就需要读者从文本语言出发,在文本的语言中去发掘,真正地“进入文本”;二是要唤起读者对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回忆或再度体验,读者对“诗”的阅读,与其说是理解诗人的经验,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再回忆再体验再理解,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去感受文本中人类共同的情感经验。那么,文本细读就由解读语言而进入到体验人类审美情感经验的层面。
二、文本细读的审美维度:直面文本,忠于自己的鲜活体验和人类共有的审美情感经验
我们主张“裸眼读书”。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要受参考资料和别人解说的束缚,不要把前人的定论作为自己的心得,不要盲从专家和权威的高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抱任何成见,不戴有色眼镜,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曲解作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要求读者结合自己鲜活的生活经验和阅读感受直面文本,以“虚静”的审美心理去感受、去体会文本鲜活的情感蕴涵,以心唤心、以情体情。可见,“裸眼读书”实质上就是一种用审美艺术的眼光去读书的方式。
(一)不受外来影响,结合自己的鲜活的人生经历和审美体验去读
一个人的生活体验、阅历和审美经验将对其阅读产生很大的影响,尽管常常是潜意识的,甚至是“读者”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举一个真实的例子,那就是我们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和不同的阅读背景下对《荷塘月色》产生的“不同解读”。记得在上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荷塘月色》时,联系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江南”的社会背景,说文章表现的是作者对南方的朋友的“牵挂和担忧”,也有夜晚赏月的“淡淡的喜悦”,于是也就“心悦诚服”了。后来,自己做了语文老师,讲这篇文章,也是从“教参”里援引“写作背景”,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为“文眼”,断然地概括,文章表现的就是“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再后来,“人到中年”的“我”,总是受到生活的种种牵绊,常常在内心也滋生出许多的“烦忧”。于是,我撇开了“教参”,“去教参之蔽,去教材分析之蔽,去他人言说之蔽”,一遍一遍地读《荷塘月色》,就为文中的另外几句话所“感动”:
“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
“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于是,我惊喜地“发现”:《荷塘月色》表现的是“对已经逝去的美好爱情的追忆”。
2007年9月,我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听了钱理群先生的一番妙论,他说,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是不完全一样的,甚至是矛盾的,冲突的;白天的“我”要受到种种的束缚甚至压抑,而夜晚的“我”呢,什么都可以想,获得了“审美自由”和“精神的自由”。后来,我又结合自己的审美体验去读,于是,对文本中这样的句子就有了特别的“理解”:
“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我觉得文本中隐含最深的就是作者内心的矛盾、精神的苦闷以及在审美世界中得到的一点心灵慰藉,这种审美经历和审美经验我们每个人不是都经历和体验过吗?于是也就对孙绍振先生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己》有了一种审美的“认同感”。
(二)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审美积累去解读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