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是皇后生辰,虽说皇上已下旨从简,内务府还是举办了一场甚为隆重的宫宴。皇后娘娘对此却显得并不热衷,只草草应付了一下便回了乾华宫。因为此时,正逢她最宝贝的女儿琼函毒发,她哪里还有半点庆贺的心情?
皇帝陛下见此情形,也只能喟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皇后也不能免俗。
……
因为婚仪要在尘函宫举办,琼函这几天都住在皇后的乾华宫里,连带风言、温语等四人也是在此地为她疗伤。这次的过毒因为有鬼医在场较为顺利,却也比之前每次要辛苦许多,但最终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因为琼函的功力基本算是恢复了。
之前交手的青衣人武功路数很是怪异,她寻思许久还是猜不出此人的来路,就连通晓江湖的鬼医听闻之下,也寻不出半点路数痕迹。于这一点她也想过去问安远侯的意见,不料却到处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心下不由有些愤然,明知她成亲在即他却不见人影,这老狐狸也太不够意思。
很好,待她回到流烟宫时,定要好生折磨他一番才是。
……
按照大昱朝的风俗,成亲前三日未婚夫妻不得见面,是以接下来的几天司寇昊没有出现。直至成亲前的一天,他却突然派了个贴身小厮送了封信过来。
那小厮神情紧张,满头大汗,吓得青乔还以为司寇府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帮琼函打开信笺一看,里面除了一根鎏金紫玉簪,再无别物。
“这是什么意思?”琼函不解。这根簪子是司寇昊从不离身之物,此时送来做甚?
小厮涨红了脸,似是憋得很辛苦才低头一口气地说完,“回殿下,二公子说他身不由已,不能前来,但实在对殿下挂念得紧,希望殿下可以睹物思人,至于明日洞房花烛,请殿下莫离不弃。”
青乔忍笑,这才几天,可至于如此放不下?
琼函不语,握着簪子若有所思。那夜算是不欢而散,他这举动却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簪子,还真正是睹物思人。看到此物,定能想到他含笑风雅的风流模样。
这臭美的家伙,实在是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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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之日终于在众所瞩目中到来,整座皇宫都被蒙上了一层暖暖的喜意,将初冬悄然而至的寒意驱赶得半点不剩。
身后的宫女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偶尔伴着几句嬷嬷们发自肺腑的小声赞扬,以及皇后贴身宫女青芙的谆谆关照声。
这样的场景,像是在梦里演练了许多次,最终却还是失去了初始的滋味。
从十六岁至今,她的婚事被昱帝提及四次,却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阻。
终而,原来一切只因那个人和她无缘。
无缘——总是惘然。
……
“婂婂,你告诉母后,是不是对这桩亲事不满?此时后悔,尚有余地。”像是对她过于平静的表现有些不满,皇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挥袖摒退了左右。她不知为何皇上会突然改了心意,但以她对司寇兄弟的感觉,嫁给司寇昊确实不如司寇钰,这桩婚事她从心底也是不甚满意的。
且,从女儿这几日的表现来看,实在不像是个即将要做新嫁娘的人。这孩子素来懂事,多年来于大事上从不含糊,更不会做出忤逆她父皇的任性之举……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怕委屈了这唯一的女儿。
“这世上除了母后,最疼我的就是父皇了,是他亲口所许的婚事,自然是为了我好,何况……女儿命不久矣,能有司寇昊这样倾心相伴,又怎会不知足呢?”琼函凝着镜中熟悉的容颜,唇角扬起一抹恬淡的微笑。
她性情从不逃避,却也不是甘于摆布之人。故而,一切很快便能见分晓。
皇后轻声一叹,却不再开口。枉她贵为六宫之首,却对此半分无力。
世事百转千回,女子所求,却不过是份一心一意的深情以付。
婂婂……你父皇给你的,可真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又是否真的可以放下?
……
“要上花轿了,怎地你们母女还在这里磨蹭?婂婂就在京城,还随时可以回宫。”朗朗的笑声属于昱帝,身上的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显然是从早朝直接过来。他举步走到妆台前站定,眸光闪闪地将琼函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少女,轻颦浅笑,娇艳如花,是他大昱朝至为尊贵的帝姬,也是他这十数年来最为疼惜的珍宝。他不再放任她蹉跎岁月,不过是希望她能拥有寻常女子企盼的幸福。即便,那只是花开一瞬。
“静儿,你放心,昊儿会好好待婂婂。”视线所到之处,正碰上皇后眼底涟漪的泪光,昱帝放柔了声音劝慰。
他是个帝王,权倾天下,万人景仰,心里最最放不下的,亦不过是那点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然,这一生他的缺憾,定会在女儿身上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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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出嫁,气势自然非同凡响。
喧嚣的锣鼓声中,华丽的大红轿鸾从锦华街上慢慢行过,平稳而缓慢。
从皇宫到尘函宫的一路上围满了凑热闹的百姓,脸上多数挂着真切的笑意,毕竟,这是他们大昱朝唯一的帝姬出嫁。
且不说那轿后绵延数里的数百箱嫁妆,单是那轿旁几名顾盼风姿的翩翩美少年,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琼函对于风言等人执意要护送她出嫁颇为无奈,但为了照顾他们要做‘娘家人’以及想欺负司寇昊那点小心思,她想想也就默许了。毕竟,也就这么一次机会。
轿帘随风而动,她抬眸就能看到那个不紧不慢跟在一旁的红色身影,他似乎对风言等人的紧随其后并不着恼,反而很是欢喜,那种胸有成竹的欢喜。
他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乌眸风流含情,浅笑似水温柔,像是获得了天下的至宝,得胜回朝。
“殿下。”青乔扶稳了琼函手中摇摇晃晃的苹果,欲言又止。
琼函微微一笑,回神坐好,“放心,我拿得住。”
……
一路上树荫花香,满庭芬香,鸾轿径直驶入宫道,直至喜堂门前停稳。
司寇昊稳稳地扶着琼函步下鸾轿,一对璧人,在初冬的暖阳下张扬而醒目。
红绸轻纱,美人如玉。
如花美眷,夫复何求?
……
正中的高堂上,坐着昱帝和皇后。
由帝后亲自主持的婚礼,可谓是眷宠至极。
昱帝侧身握紧了皇后的手。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这一刻对他们的意义。
司寇夫人看着眼前宛如璧人的一对,宽怀而欣慰地笑了。她一直担忧的次子,已不再有任何让她担忧之处,反而是身边的长子,连日醉生梦死,让她心难生安。
世事,孰人能料?
司寇钰一直在沉默,昨日的宿醉至此依旧,眼前的一切如迷云幻雾,辗转如梦。
这些年来,那个娇软清甜的女子,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后,他只消驻足回眸,就定然能看到她的身影。
然而,他专注地往前行进,却从未去注意过她的脚步。
直至如今,沧海桑田,覆水难收。
此时,他甚至不敢抬眸。
一切,恍若醉梦。
大红的裙裾却渐渐靠近,终而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似是听到了冬夜里梨花初绽的声音。
淡淡的梨花香,沁入肺腑的痛。
她,离他咫尺之遥。
“婂婂。”他无意识地唤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低缓清润的声音,在躁动的喜堂内却突兀的醒耳。
他的眼神飘渺而忧伤,像是一泓清洌的泉水,融起了薄薄的轻雾,掩去了最初的风华。
那一声轻唤,道不尽的执着眷念。
刹那间,满堂静止。
“钰儿!”司寇夫人大惊失色,此时此景,她怎会还不明白?
昱帝神情微凛,继而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微微地笑了。
情之一字,从来难解。
司寇昊紧紧地抓着掌心柔滑的冰凉,嗓声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婂婂……”此时她若反悔,他将万劫不复。
也许他们情深相许,也许他是后来之人,也许他该退让……但他却真的做不到。
琼函的身形蓦然顿住。她的眸光缓缓扫过那道清雅温润的身影,垂睫轻轻叹了口气。
一世经年,岁月流转,许是错过才是最美。
厅堂上,有父皇母后意味宽怀的笑容,有司寇昊急促隐忍的呼吸,还有——太子等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大哥唤我,可有事?”她侧眸对司寇钰柔柔一笑,庄重婉约。
司寇钰脸色瞬时苍白如烬,他眼底闪过几许挣扎,唇边逸出梦呓般的低喃,“婂婂,那埙我收到了。”
琼函抬眸浅浅微笑,却不知该说什么。那是他今年生辰时她送的礼物,不料他却被皇叔骗去了流烟宫,至今才得以看到。
可是,他早看到又会明白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新人拜堂!”礼官的声音激昂地响起,适时打破了三人间无影无形的对峙。
“一拜天地!”大红的喜绸被塞到了司寇昊手里,那绵软的小手却倏地远离,他不甘地探手抓住,却惹来一阵窃窃地轻笑。
昱帝威严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传至耳边,“昱儿,那喜绸代表一生恩爱,你可要握牢了。至于婂婂,待等下入得洞房再亲热也不迟。”
司寇昊的俊脸立时泛起一层红晕,连带耳根都红得透彻。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琼函,牢牢地捏紧了手中的喜绸。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臣司寇昊当众许誓,此生唯娶婂婂一人,白首不相离。”漫天刺目的红色喜艳中,他弯腰低首,虔诚而真挚,郑重铿锵的声音响彻在厅堂各个角落。
琼函揪紧了手中的喜绸,低头不语。
————
夜色沉静温柔。
没顾上宴上众人的调笑,司寇昊迈着微醺而急促的步伐匆匆赶回了喜房。
他此时唯一想做的事,便是确定她在那里等他。
烛火轻晃,朦胧不语。
她有些慵倦地靠在那里,乌发如瀑,洗尽铅华,却百媚千娇,不容忽视的美丽。
“婂婂,为夫来了。”他微笑走向她,眼神热切而欢喜,心底缓缓吁了口气。
“驸马。”她徐徐站起身,温软清甜的声音如微风轻拂,令他躁动的心刹时便平静了下来。
“这合卺酒……”艳红的烛台下,她亲手斟满了酒递到他唇边,却颤着眼睫羞于抬头,“嬷嬷说,等你回来,要先饮此酒。”
“婂婂,”他静静凝视她许久,抬手将酒杯搁到一旁,却猛然将她拽到怀里,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唇齿缠绵,缱绻馥郁。
不知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莹润的乌眸中漾起款款柔情,“婂婂,白首——不离。”
举起酒盏,一仰首,饮尽。
……
晨曦微露,风动盈香。
司寇昊缓缓睁开眼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软枕丝褥里,一纸信笺悠悠飘落。
“虎符换婚,恕难成全。”
那抹淡淡梨花浅香,经久不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