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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小哥几个逗了会儿壳子,牛二叫来了老账房铁算盘老严头,吉德很认真地询问了进出账目,心里大致有了点儿谱。他起身,走到放着老虎标本的高案前,坚定有力地对土狗子说:“你哥俩儿可以到马虎力山踩点了!找那隐密的地方,最好是山洞啥的。实在不行,那哈好像有个破庙,也不知啥庙,看修复得了不?这回出去,你俩儿要踏实点儿,别火燎腚似的,管想春花喽!这次,德增盛商号储备仓库大迁移,至关重要,不能行了乎嗤的,出不得半点闪失?反之,咱将功亏一篑。你俩儿肩上的担子,比千斤重啊,俺的好兄弟!”吉德说完,眼光重重地落在土狗子和土拨鼠的脸上,随后抬手重重地拍在土狗子肩上,眼含殷切期待地补充说:“一路要小心行事儿,切莫饮酒猎色,留心尾巴。不显山,不漏水,利利索索的,把这件事儿干漂亮喽,俺在明月楼给你俩儿摆庆功宴,接风洗尘!” 土狗子和土拨鼠激动得两眼出水,拽着吉德的手,胸有成竹地说:“德哥,放心吧!咱平常是屁点儿,哪件事儿办砸了?哥几个鬼点子多,就属我俩了。德哥,没啥事儿,我俩立马动身,赶早不赶晚儿,小鬼子给咱的时间不多了?”

吉德送走了土狗子和土拨鼠后,走出了德增盛商号,踏着淋了点儿雨的道,顺东西大街往街心塔走过去,迎面正巧碰上福恒泰钱庄钱大掌柜。钱大掌柜有些慌里慌张的。见着吉德就说:“大侄儿,俺正要找你呢。正好,跟俺到柜上去。” 吉德跟钱大掌柜边走边问:“钱叔,啥事儿呀,瞅你急的。” 钱大掌柜瞅老转轴子挺着个大肚子,咧个怀,过来了,“到柜上再说。” 吉德忙和老转轴子打呼,“老转叔,干啥去呀?” 钱大掌柜也说:“老转轴子,哈悠啥呀?胖得浑身流油,别小鬼子来了,当大肥猪把你先宰喽!” 老转轴子扬手往下褪褪便服大甩袖,哼哼地说:“俺是身肥流油,兜儿底朝天呀!你俩可是瞅着不肥,兜儿鼓溜啊!脸瘦尻大,怀的准是胖大小子!你俩急三火四的,干啥去呀?后面也没有‘别梁子’的,怕‘绑票’?” 钱大掌柜错过身去说:“没事儿,碰上啦!” 老转轴子闪过身说:“没事儿就好。大侄儿,不用捧他的臭脚,这年月谁找他呀?让他的大洋锁在金库里,长毛去吧!嘿嘿……”

来到柜上后,钱大掌柜掩上房门,屁股还没落座,忙三火四地说:

“你听说没有,官银号一家一家的都合并完了。啥东清,边业,永衡,黑龙江,一个不拉。听说又瞄上了私家银号了。日本占领那噶达,已囊中探物了。东兴镇兰会长让人给俺捎个信儿来,他是听黑龙县公署唐县长说的。县长听三姓府尹说的。府尹又听谁说的呢,这就有来头啦!吉林那个傀儡省长,鞭长莫及,还管不到三姓呢,能空穴来风?道听途说?铺风捉影?有鼻有眼的,怎么可能啊?任信其有,不信其无。有备无患,早做准备。无远虑,近忧矣!”

吉德睁大眼睛问:“听说是听说了,咋合呀?” 钱大掌柜说:“参股呗!”吉德问:“谁参股?”钱掌柜说:“有钱的日本人呗!” 吉德说:“官银号虽说归满洲国中央银行管,实际号在日本人手里。私家银号再让日本人掺和,那、那还有咱的好了吗?” 钱大掌柜:“谁说不是啊?兰会长还说,新京,就是宽城子(长春),日本人已插上手了,福恒泰总号在东省哈尔滨,还没见啥动静,早晚也是个事儿呀?兰会长还说,凡日本人参股的,银号前都贯上啥‘株’啊‘社’的,税就减少一大截子。你说,这不逗老傻子嘛!” 吉德说:“钱叔,这可是真事儿。奉天、宽城子、哈尔滨的大商号,可不就这么干的咋的,没错!” 钱掌柜说:“那不都成了汉奸了吗?”

吉德嗨一声,默默地低下了头,自语地说:“这么整,俺的计划不全泡汤了吗?” 钱大掌柜愣了一下,“嗯,你啥计划?说说看,临秋末晚的,看叔能帮上你啥忙?” 吉德说:“准备进些货,储存起来。俺这趟出去,看有些货,日本人盯得挺紧,怕往后控制更严了。所以想……可缺钱呐!” 钱大掌柜问:“得多少?”吉德眼前一亮,“钱叔!你?” 钱大掌柜很肯定地点头,“嗯哪!”吉德高兴地说:“那可太好啦!十万。” 钱大掌柜斩钉截铁地说:“十万!”吉德又钉上一句,“一言为定!”钱大掌柜,“一言九鼎!”吉德说:“驷马难追!” 钱大掌柜和吉德相对“哈哈”大笑。吉德问:“押点啥不?” 钱大掌柜说:“押?押它个奶奶球!” 吉德又问:“这好吗?” 钱大掌柜说:“德增盛信字号——甲!押给谁?弄好了好,弄不好就把你坑了你知道不知道?俺能留这罗乱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总号要‘咣嚓’来那么一下子,你咋办?压货是商家大忌,也是银号的大忌。俺认可犯失察之责,也不愿你把把柄留在外人之手?这样一旦,有啥不测,你也好缓缓手,不至于拿商号顶债吧?” 吉德感激地说:“钱叔!……一家人,不言谢了啊!” 钱大掌柜拍拍吉德的肩膀说:“走!看看俺那老亲家去。这不就有饭局了,你还省了饭钱?”

二掌柜蒙蒙的心就跟灰蒙蒙的天一样,心头压的块大石头就像天上烧红铁饼的日头似的,沉甸甸的。一路悠悠忽忽的六神无主,人也像霜打的蔫巴巴的。才晴的天刚下的蒙蒙细雨,天色朦朦的又不太热,他总觉有块东西堵在心口里,闷得喘不上气来。东二道街北是杂货铺小作坊云集的地方,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卖货郎的吆喝声,推架子车的吵闹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不绝于耳。二掌柜两脚踩在潮湿土道上,彳(chì)亍亍(chù)的从东西大街走进二道街里,睁瞪着两眼,视若无物,成了睁眼瞎。支楞的两只耳朵不装声音,成了配戴。商贩们围前围后兜揽生意,他都浑然不觉,成了呆傻的苶人。老叫花子伸着骨瘦如柴的黑手,可怜兮兮地在他面前晃当,他也不躲不闪,视而不见。孙二娘挎着空个篮子,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好像不认待似的,造得孙二娘一头雾水。长得和她妈巧姑很相像的小外孙女,扯着孙二娘大衣襟问,“姥姥!姥姥!二掌柜爷爷咋不说话,像不认待咱似的,他傻了吗?” 孙二娘回头瞅瞅二掌柜的背影,赌气囊塞地往前推推小外孙女,“撞鬼了!这老东西是中啥邪了?咋几天没见,变成另一个人一样了呢?二娃哪得罪他啦,不像啊!”

二掌柜迷迷糊糊的样子,街里不少认待他的小商小贩们,疑惑不解,身后惹来不少议论。

“二掌柜叫小鬼儿给灌迷魂汤了吧?”

“再不就是喝老婆尿喝多了,不扬棒了吗?”

“二掌柜‘奸’过分了,黄皮子整治他了,让他变成了大傻瓜了!”

“他横草不过,啥事儿想不开,魇了吧?”

“再不就是得罪啥人了,让谁剪小纸人捂在哪阴沟野壕了,憋住了吧?”

护城墙刚下岗的老面蹲在面汤铺子门前,端着一大海碗尜尜汤,正转着碗边“吱溜吱溜”地喝呢。见孙二娘过来了,忙站起来说:“孙二娘,二掌柜这咋啦,是不让你这徐娘半老的狐狸精给迷住了吧?” 孙二娘踟蹰一会儿,凑过来说:“老面,你那臭嘴堵不住啊,是不是尜尜汤太稀溜了?” 老面睁着长眵目糊的疤痢眼儿问:“哎孙二娘,说真格的,你知二掌柜咋的了吗?” 孙二娘撇撇嘴说:“咱哪知道啊?我碰着和他说话,他都没理,鬼知道他咋地啦?” 小外孙女瞅老面秃噜尜尜汤,小眼儿小鼻儿小嘴儿都瘛疭起来,小舌头抿着嘴角的涎沫,嚷嚷着说:“姥姥,姥姥!我要喝尜尜汤。” 孙二娘说:“让老面叔叔给喝一口吧!” 老面把碗举过头顶说:“我这还是赊的呢,好几天没吃饱肚子了,你给孩子再买一碗呗!那么有钱,还抠啥门呀?” 孙二娘骂着说:“你这喂不饱的狗,老娘东西你少吃了?” 孙二娘给小外孙女要了一小碗尜尜汤,就坐在门前的桌子旁和老面扯上了闲话。

二掌柜走出杂铺市,由北三道街向东扎下去。这时的他,脚下步子坚定有力,头也昂的很高,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一贯多智多谋争强好胜的他,被吉德架上笼屉,真有点‘瘦驴拉硬屎’的感觉。自个儿也不知为啥,总觉得像手里捧着个刺猬,又扎手又不能放下。吉德的心思,小葱拌豆腐,他一清二楚。想当大菩萨,普渡众生。把面临倒闭的作坊,拯救过来,保护住咱个个儿家这点产业,防止落入魔掌。另外想,互利互惠,结盟联合,一道发展,一起壮大,抵御不测风云。以工养商,以商保工,这是大好事儿。可是,这几家作坊掌柜的,个个都是大酱脑袋,针鼻儿心。脑袋不开壳不说,就那‘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劲儿,九头老牛也拽不过来,一条道跑到黑。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说,弄不好,摊上一个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骂名。再一个就是,生意好做,伙计难尕,弄不好,反目为仇,打得鼻青脸肿,那不是犯不上吗?瞅吉德那样,志在必成,俺土埋半截的人了,如果办砸锅喽,可咋面对那一帮后生崽子,这老脸往哪搁呀?吉德不说说呱呱的吧,俺也抹不过这脸来呀?二掌柜想来想去,这大半辈子,没有让尿憋过,大风大浪都过了,这几条臭泥鳅还能翻了俺的船?他脑子转磨磨,人却又傻又苶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苦思苦想,冷不丁蹦出来个‘引、诱、捧’的绝妙计策。

二掌柜拐个胳膞肘子弯儿,先来到福来顺油坊。东北这噶达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普遍认为没有外号不发家,慢慢地很多人只知道外号,倒把真名实姓忘得一干二净。福来顺掌柜的外号很顺行,叫油捻子,抠馊呗!其实他的真叫张来顺,是山东掖县人。他这个人小心眼儿,最怕别人沾他的边,占他的便宜。可他最爱贪别人的小便宜,打油的提溜底儿,多暂都用秫秸棒别上一道两道的。‘快打酒慢打油’,这是生意人怕亏秤的秘诀。酒水性,一提溜下去,快提溜出来,酒溢出的多,就差个一撮半勺的,积少成多;油呢粘性,快打能起踅子,多打勺八的,也是常有的事儿。慢打油呢,油拉拉弦子,筋拉筋拉地得下淌,就不平秤也不至于亏本。可油捻子他呢,打油慢的能睡着喽,还得做个小梦。他打小儿,跟他爹推个架子车卖花生油,一直卖到这噶达。这噶达没有落花生,黄豆有都是,又油性好,就改卖豆油了。爷俩省吃俭用,积攒了些辛苦钱儿,就创办了这个油坊。

二掌柜和看大门的打声招呼,竟直朝一个快要塌架的马架子房走去。

油捻子一个人,正在房子里,拿本账,拨拉大算盘子,全神贯注地算着账。二掌柜蹑手蹑脚地来到桌前,“油捻子,油瓶子叫耗子蹬倒啦!” 油捻子吓得一掬愣,账本砸在了算盘上,算盘珠子砸得一塌糊涂。油捻子愣眉乍眼地抬头瞅瞅,一看是二掌柜,一肚子气顺了肠子,“哎呀呀二掌柜,稀客稀客!今儿个,刮啥风把你这么大个的刮来了?快坐快坐!” 二掌柜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咧歇两下,好悬没跩喽,二掌柜瞅着油捻子说:“武大郎开店,人穷货囊,这老破椅子,劈了烧火都没人要?沏点儿茶喝,俺嗓子都冒烟了!” 油捻子尴尬地搓着手,忸怩地说:“二掌柜,对不住了!说来都寒碜,俺没茶叶了?” 二掌柜说:“凉水总有一口喝吧?” 油捻子忙说:“有!有!俺这就给你舀一瓢去,你等着啊!” 二掌柜从衣领子里拽出烟袋,刚抽着,油捻子端一瓢水进来了,二掌柜瞅瞅笑了,“你饮驴呢,整这一大瓢?” 油捻子说:“你个儿大,俺怕不够喝嘛!”

喝完水后,二掌柜说:“算账呢啊,抠出多少油星星啊?” 油捻子坐回位子上,把账本合上说:“别提了!黄豆这么长,咱这老笨榨,出油本来就少,油价不能提,一提就跑缨子。唉,难呐!让那洋机器顶的‘哏喽哏喽’的。” 二掌柜说:“那你就光棍杆子,硬挺了?” 油捻子说:“上哪找趁钱寡妇去呀?” 二掌柜说:“以前些日子,吉大东家不给你提过,你抽搂的,怕沾上吗?别扯了,你库里还有多少豆油?” 油捻子小鼠眼儿像抹了层油,发着亮光,警觉地问:“你要干啥,二掌柜!” 二掌柜说:“干啥,趁火打劫呀?滞销的豆油,越压价越低,你不早出手,作坊就得压黄喽!你每斤降五分,俺全包了!” 油捻子眨巴眨巴小鼠眼儿,火冒三丈地说:“二掌柜,五分?你癞蛤蟆打喷嚏,好大嘴叉子呀?你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啊!俺小家小业的,让你刀砍斧凿这一下子,俺得上北城边乱死岗子找那歪脖树吊死,还等作坊黄啊?” 二掌柜火上浇油地说:“那你赊人家的豆子钱咋整?五厘的利,驴打滚,多拖一个月,多付一个月的利钱,不如早脱手,还少祸祸点儿?俺可是替你考虑,你要三思啊!来顺兄弟,月是故乡的明,人是家乡的人,咱们好孬不是老乡也是近邻吧,俺是怕你撑不住,崩了架!哈哈……。”油捻子让二掌柜乐毛了,“俺正愁得焦头烂额,你还来好心取笑俺,你安的啥心呐?蝎子!蝎子!” 二掌柜乐得更欢了,拍着桌子,跺着脚乐。油捻子想,这老黄县,他一来,俺就觉得不对劲?黄三爷给俺这小鸡拜年,能安啥好心?还跟俺套近乎,你一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儿,俺还不知道啊?亏着俺抻开脸,把他顶得臊得慌,自个儿干笑,找台阶下?俺不勒你,看你二掌柜咋好走出这门坎儿?

二掌柜自个儿乐够了,抹擦一把脸说:“你气哼哼地瞅俺干啥?猪脑袋,俺逗你玩儿呢。走,到院里转转,俺看值不值大少爷这番苦心呐!还没等咋的呢,你都吓堆帮了?” 油捻子嘴硬地说:“看啥看,有啥好看,你不怕烂眼边子呀?” 二掌柜也不废话了,拎起油捻子就往外走,来到仓库门前,从油捻子裤腰拽下钥匙,自个儿打开库门,满满登登的装了一仓库大油桶,二掌柜粗略地数了一下,足足有二十多桶,四、五千升。二掌柜指着这些油桶说:“来顺呀,你还撑啥撑啊?这些油,每升比市面多加二分钱,全由德增盛包销。多赢利五五分成,亏了德增盛弥补。另外,俺再投两万块大洋,更新机器,不用你掏一分钱。油捻子,你看咋样?” 油捻子瞪着一双小鼠眼儿说:“二掌柜,这是真的。你不扒瞎吧?” 二掌柜说:“俺比你大十多岁,俺能逗你吗?你在细想想,合算不合算?伙计尕成了,你还当你的掌柜,俺不插半个手指头。” 油捻子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这不天上掉馅饼,做梦娶媳妇,哪有这好事儿呀?俺这嫁不出去的丑闺女,总算摊上个好婆家。俺干!俺干!” 二掌柜说:“那不假。大少爷准备添置一台轮碾子,十台榨油机;安装一台蒸发量一吨的锅炉;一台一百二十马力蒸气机;一台一百千瓦直流发电机。除你这油坊用外,火磨,烧锅都可用,也解决了德增盛的照明用电。俺大少爷这回回来,雄心勃勃。他说,打铁必须自身硬!要想不让别人骑脖梗拉屎,就得踩着别人背过河。腰粗胆就壮,肩宽力就大。天高云才淡,水深鱼才肥。咱们拧起膀子,摽上劲,树大不怕强风,唱好对台戏。编筐编篓,在收口。这只是刚打个底儿,好戏还在后头呢。你油捻子,胸有大志,敲响这开场锣!不过,这事儿先别对外人说,小心隔墙有耳,坏了咱的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