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金羊毛的寻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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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广西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的采录与研究(1)

陈益源

一、前言

产生于明朝嘉靖年间的王翠翘故事,从当年简单的史料传说记载开始,发展到明清两代大量的小说戏曲,已逐渐演变成一个著名的爱情传奇,它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同时也对外传播,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前半期日本和越南的文学作品,直迄当代,台湾高阳的历史小说《草莽英雄》与广西京族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演述的仍然是王翠翘凄美的一生。关于王翠翘故事在明清两代的演变及其对外国文学的影响,与高阳写作《草莽英雄》故事的来源,笔者过去已有几篇专文论述。[1]本文将着重探讨的,是广西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2]。

《金仲和阿翘》这则流传于广西京族三岛的民间故事,1984年7月由李向阳小姐在防城初次采录,讲述者是阮文龙、苏维光、裴永彬。这则《金仲和阿翘》的爱情故事,是中、越两国长期文化交流下的产物。从中国明末清初的《金云翘传》小说,到越南阮攸同名的叙事长诗(或名《断肠新声》),再到京族三岛的民间故事,其间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发展与演变。它的存在与采录极富意义,它的研究与探讨也很有价值。因此,笔者1999年5月和7月两次前往广西,找到当年的讲述者阮文龙和裴永彬(苏维光已故),重新采录这则爱情传奇,并对《金仲和阿翘》的来历与中、越文化交流的情形,进行了实地的田野调查。现在,笔者特别针对《金仲和阿翘》两次采录的过程与后续研究的相关情形,加以完整的说明,以便反映王翠翘故事在广西京族的真实面貌,提供有兴趣的专家学者参考指正。

二、《金仲和阿翘》1984年的初次采录

“京族三岛”,位于广西海滨。京族,是中国南海境内一个少数民族,在1958年以前曾被称为越族,他们的祖先在四五百年前因跟踪鱼群而陆续由越南迁到广西,主要聚居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防城港市江平镇的万尾、巫头、山心三个小岛上,这三个小岛后来筑有长堤连接大陆,遂成为北部湾边的三个半岛,一般都把它们合称为“京族三岛”,现有人口约一万三千人,主要以沿海捕鱼为业。

京族三岛人口虽不多,然其民族风俗十分丰富,既保持有越南的古风,也融合了中国的新味,无论经济、社会、信仰或游艺等各方面的民情风俗,都很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像是岁时习俗中的“哈节”,就包括了祀神、祭祖、文娱和乡饮四项重要民俗活动,成为京族最为隆重的民族节日。其中文娱活动,涵盖诗歌、神话、故事、谚语、戏剧、音乐、舞蹈等内容,也都具有浓厚的京、汉族群文化融合的色彩,发展出独具一格的京族民间文学来。[3]

我们无论是从1953年《防城越族情况调查》收录的《镇海大王的来历》、《董永的故事》[4],或者1958年《京族社会历史调查》收录的《蜈蚣精的故事》、《樵夫与公主》、《田头公的故事》、《宋珍和陈菊花》[5],还是1984年《京族民间故事选》收录的《三岛的传说》等神话传说与《海妹和海哥》、《榄下姻缘》、《独弦琴的声音》、《金桃姑娘》等爱情故事,[6]都能看到这一类融合京、汉二族文化,饱含浓郁海洋气息的京族民间文学作品。不过,《金仲和阿翘》这则更富有见证中、越文化交流意义的民间故事,并没有出现在上述资料集中。

《金仲和阿翘》的第。一次采录,是迟至1984年7月才由李向阳在防城从阮文龙、苏维光、裴永彬三位先生的口中搜集整理得来。其故事内容乃以财主女儿阮阿翘与富家书生裴金仲的悲欢离合为主轴。前半段从阿翘、阿云姊妹清明踏青邂逅金仲说起,讲述阿翘祭拜谭仙孤坟、相思成疾,金仲扮医示爱,又以拾获的金发夹传情,进而私订终身的恋爱过程;后半段则以阿翘的悲惨遭遇为焦点,说她卖身赎父,辗转去给官员当丫头,饱受一对恶婆媳的虐待,然后又转卖入青楼,失身寻死不成,其间上将军徐海有意替她赎身,可惜他自己不久就死了,阿翘曾经逃跑,但被抓了回去,直到年老色衰,还被转卖给下等妓院,她趁机自投钱塘江,获渔民救起,送到一座寺庙出家,最后终于跟金榜题名、娶了阿云的金仲团圆,但距离二人初逢,时间已整整过了15年。

李向阳小姐在这则《金仲和阿翘》之后还有一段“附记”:

搜集整理者访问了阮、苏、裴三位京族同志,三位均“京族三岛”人,现住广西防城各族自治县防城镇。三位所述人名相同,故事基调一致,但有些情节有差异。如阿翘陷身青楼一事,阮文龙老人说是阿翘双亲被诬入狱,阿翘姐妹被赶离家,为找金仲进京,找不到亲人而陷入青楼;裴、苏二位所述则为卖身赎父几经转折才陷入青楼。至于结局,阮文龙老人讲金仲、阿翘重逢于皇宫,金仲在与公主的婚宴上认出歌女是阿翘,于是,皇帝解除公主与金仲的婚约,成全了这对情人。裴、苏二位所述,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阮文龙老人口述的金仲为一穷书生,裴、苏二位所述则为富家子弟。整理本以裴永彬所述为主,选用了阮、苏二位所述的一些长处,并剔除了一些因果报应、宿命论、迷信色彩的糟粕,如阿翘扫谭仙墓,谭仙化作一阵春风走了,留下阿翘在人间做替身;又如和尚分别为阿翘、金仲算命,要遭难十五年才团圆之类。这一故事曾被改编为京族叙事歌,每逢唱哈节在哈亭由哈妹哈哥演唱,广泛流传于“京族三岛”。[7]

这段“附记”透露了几个讯息:(一)这则故事在京族三岛流传时,曾有不同的说法;(二)搜集者在整理三位讲述者的口述内容时做过某种程度的调整与删削;(三)这个散文故事另有以京族叙事歌的韵文方式演唱。

然而,只凭李小姐的“附记”,我们并没有办法知道京族三岛到底为什么有《金仲和阿翘》的流传,亦无从了解阮文龙所述何以会与裴、苏二位的版本有明显差别,同时也弄不清楚所谓“京族叙事歌”体的《金仲和阿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金仲和阿翘》也跟《宋珍和陈菊花》一样在京族有着故事与长歌两种体裁吗?[8]

三、《金仲和阿翘》的相关研究

虽然《金仲和阿翘》采录的时间较晚,疑点也多,不过这则京族民间故事很快就受到广西师范学院过伟教授的注目,他除了把它收入1988年版的《回、彝、水、仡佬、毛南、京族民间故事选》之外,另外撰有《京汉、中越文化交流的硕果(金仲与阿翘)》一文,载于广西《学术论坛》1992年第2期,并收入其《南方民间文化与民族文学》(广西民族出版社,1994);接着在他参与撰写的《京族风俗志》(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2)、《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也都辟有专节隆重介绍;到了1994年5月,他又给予增补,撰成《中越、京汉文化交流的硕果:〈金云翘传〉和〈金仲与阿翘〉》新作,后来收进他主编的《越南传说故事与民俗风情》(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里。

过伟教授准确地发现中、越王翠翘故事存在着一条“中国历史事件”:嘉靖三十五年(1556)胡宗宪袭破海贼徐海于沈庄一“中国史学家的史书记载”(茅坤《纪剿除徐海本末》等)一“中国明清作家文学”:以明末清初青心才人编次《金云翘传》小说为主一“越南阮朝作家文学”:阮攸(1765~1820)1813年出使中国以后撰成喃传《金云翘传》一“中国京族民间口语文学”:《金仲和阿翘》故事的发展轨迹,并且待与中、越古典作家的小说和长诗仔细比较后,看到《金仲和阿翘》的人物与情节都产生了变异:

人物减少了,集中了,民众化(平民化)了,情节也简化、精炼化、京族化、口语文学化了。翠翘的弟弟王观,马监生、马秀和楚卿,束生、宦氏母女和鹰、犬二仆,胡督府(胡少保、胡宗宪)及其部将,尼姑觉缘等人物,以及他们相关连的情节,在口语传承中消失了。民间故事彻底摆脱了“胡少保平倭立功”情节的羁绊,变异为纯属阿翘与金仲悲欢离合的京族民间故事。[9]

(按:所谓“胡少保平倭立功”情节,指的是《明史·世宗本纪》、《明实录·世宗实录》、茅坤《纪剿除徐海本末》、周清源《西湖二集·胡少保平倭战功》等史传、小说里关于督府胡宗宪计袭海寇徐海的正面描述;此一情节,到了青心才人《金云翘传》小说和阮攸叙事长诗《金云翘传》中,胡宗宪形象已由功臣转化成奸官,徐海亦由江洋大盗摇身一变而为草莽英雄,并且出面替王翠翘报仇雪恨;再到京族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时,胡宗宪一角已消失不见,徐海则简化成弃武从商、有意替阿翘赎身而未果的退休上将军。)

过伟教授关于中、越王翠翘故事的演变以及京族民间阿翘故事的比较分析,大体都是合乎事实的真知灼见,所以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以下的呼吁:

中国作家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一越南诗人阮攸的《金云翘传》一中国京族民间口语文学《金仲与阿翘》,这条发展轨迹是明晰的。……阮攸运用民歌“六八体”,使长诗顺畅地流入民间,民间故事家们借鉴长诗创作了民间故事。阮攸的长诗,成为中国作家古典小说与中国京族民间故事之间的桥梁。如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研究家,不去探索这一“桥梁性”的外国文学作品,就很难说明中国古典小说是怎样发展为中国京族民间故事的。[10]例如云南大学傅光宇教授,紧接在过伟之后立即撰有《也谈(金仲与阿翘)及中越文化交流》一文,[11]呼应他的看法。不过,傅教授也受上引《金仲和阿翘·附记》“这一故事曾被改编为京族叙事歌,每逢唱哈节在哈亭由哈妹哈哥演唱,广泛流传于‘京族三岛”’的说法影响,又留意到苏维光、过伟、韦坚平合著《京族文学史》第五章第四节内有注解说到“故事的口述者阮文龙老人、苏维光、裴永彬说:京族三岛40年代前曾传唱此故事的京语叙事歌,哈节在哈亭中由哈妹哈哥演唱,但长歌今已无人会唱”。[12]因而特别提出了两个新的问题,一是:

从阮攸喃传长诗到京族民间故事之间是否还有其他过渡性文艺形式?……如果这类京族叙事歌或京语叙事歌尚有人能唱,将是与阮攸长诗及民间故事进行比较的绝好资料!有了这类重要资料,将有助于判断京族有关叙事歌与民间故事孰先孰后。因为阮攸写的是民歌体,最易于在民间传唱,很有可能先出现有关京语叙事歌后出现民间故事的,至于故事之变异而出现多种异文更在后了。[13]

二是:

在越南民间是否流传有由阮攸长诗变异而来的叙事歌与民间故事?这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研究资料。……关于《金云翘传》流传到越南,并产生重大影响,又再由京族之迁徙中国而将民间有关作品回流进来这一漫长的旅途,可以这样说,现在还只能勾画一个大的轮廓,许多细节尚待条件具备时才能清晰起来的。[14]

傅光宇教授的见解,看似不无独到之处,可惜后来相关的研究著作,如1997年刘亚虎的《中华民族文学关系史(南方卷)》、[15]1999年董文成插图本《中国文学小丛书》之《金云翘传》评论,[16]并未正视他所提出来的新问题,均仅止于响应过伟教授的呼吁而已。

倒是越南社会与人文科学国家中心民间文化研究院的乔收获教授,在引介过伟教授意见的同时,自己又通过初步的比较,确信《金仲和阿翘》与阮攸叙事长诗《金云翘传》存有许多雷同,加上在阮攸撰写《金云翘传》之后,真的不断还有越南京族人移居中国,因此他推测《金仲和阿翘》极可能是直接从阮攸的《金云翘传》而来;不过,他也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惟有徐海行商这一细节,又使我们难免有些顾虑,因为此细节只出现在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而阮攸的《翘传》没有。这样,是否民间文学作者可能参考青心才人的作品?[17]

如此看来,《金仲和阿翘》的来历以及相关问题还真不少,恐怕非得继续进行田野资料的采录调查或做进一步的比较研究不可,否则诸多疑问依旧无从解决。

四、《金仲和阿翘》1999年的两度采录

诚如过伟教授所言,《金仲和阿翘》已经“京族化”了,人物和情节产生变异之际,又把故事场景移入了京族社会,也将角色的生活添上了京族的风采,成为民族色彩浓郁的京族民间故事。其中京族色彩尤为鲜明者,当属以“哈节”为背景一项。

故事开头说女主角阮阿翘、阿云姐妹清明节到郊外踏青,跟男主角裴金仲邂逅,金仲和阿翘彼此一见钟情,但苦无公开见面的机会,只能久候“哈节”的到来。故事接着说“六月初十,人们纷纷上哈亭祭奠列祖列宗。金仲借口上哈亭,想去见见阿翘。金仲来到哈亭一看,只见人山人海,却没有阿翘,左等右等还不见人”,意外在一棵古榕树下捡到一只阿翘的金发夹,于是开始歌唱寻人:“金对金来轿对轿,无心丢金在地上,有心找金来问哥,得夹莫把青(情)丝(思)锁”;并得到阿翘回歌应答:“金对金来轿对轿,丢金多时好心急,近日青(情)丝(思)难锁住,人不人来鬼不鬼。”原来阿翘“这次也是借口上哈亭走出来的”,没想到在哈亭人多难寻,倒意外因遗落金发夹而循歌声得以与金仲相会。

(按:所谓“哈节”,又名“唱哈节”,京语“哈”有“吃”和“歌”两种意思,这的确是广西京族三岛特有的民间节庆。“哈节”的时间,京族三岛并不一致,万尾、巫头二岛是农历六月初十举行,山心地区则是八月初十,《金仲和阿翘》的讲述者有阮文龙、苏维光、裴永彬三位,阮系巫头岛人,苏、裴乃万尾岛人,所以他们故事里上哈亭的时间是六月初十没错。)

“哈亭”是京族三岛供奉神明与祖先牌位的庙堂,六月初十万尾、巫头二岛“人们纷纷上哈亭”,的确是为了“奠祭列祖列宗”。此外,“哈亭”在“哈节”五天期间,男女老幼会盛装齐聚于此,进行迎神、祭神、入席、送神等程序,其间还会聘请职业歌手(女的叫“哈妹”,男的叫“哈哥”)连续“唱哈”三天,让入席饮宴者边吃边“听哈”。依照习俗,从前京族妇女只捧菜上桌,不能坐席,妇女、儿童听哈都是在哈亭外边。

实际的情况是,“哈节”期间哈亭外边亦别有一番热闹。这是因为“哈节”同时也是京族青年男女公开社交活动的大好时机,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相互对唱着热情洋溢的民间情歌;《金仲和阿翘》故事中男女主角的情歌对唱,正是京族“哈节”民俗的真实写照。[18]

为了求证《金仲和阿翘》这则广西民间故事的若干细节(包括故事的不同说法、韵语歌谣的有无等),也为了深入明了京族“哈节”的相关习俗,我曾于1999年5月和7月下旬,两度前往广西防城港市江平镇的京族三岛采风,好不容易找到了十几年前《金仲和阿翘》的原讲述者,95岁高龄的老人阮文龙(生于1904年)和70岁的裴永彬(生于1930年;大他一岁的表哥苏维光则不幸已于1997年去世),并实地参观了“哈节”的民俗活动,进行田野调查,对于《金仲和阿翘》及其背景有了更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