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绍兴名人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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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沈炼(3)

贾石道:“我虽是村农,也知道好坏。我仰慕您是忠义之士,想为你执鞭坠镫也不能。今日天幸降临,就让这几间草房送与您做寓所,也略表我的一点敬贤之心,不要推辞。”说完,立刻吩咐庄客,推车,牵马,带驴子,一伙人把细软家私搬去,其余的生活用品,都留给沈炼日用。沈炼见他慷慨直爽,甚感过意不去,要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我是一介村农,怎敢越位攀上贵戚?”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哪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孩子出来都相见了,两家成了亲戚。

贾石陪沈炼吃完饭,便带着妻子孩子到妻舅李家去了。自此沈炼就在贾石家住下了。时人有诗感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保安州父老,听闻沈经历为上本参奏严嵩老贼遭贬斥到这里,人人敬仰,都争相前来拜望。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带酒菜来请沈炼吃的;还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与这些地方上人,讲论忠孝大节及自古以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关键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上的老老小小,听了无不欢喜。有时唾骂严贼,地方上的人齐声附和,当中如果有不开口的,大家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就习以为常。又听说沈经历文武全才,都来和他学射箭。沈炼让人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好做成三个稻草人,一个写上“唐奸相李林甫”,一个写上“宋奸相秦桧”,另一个写上“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稻草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子直,被沈经历说得热闹了,全不考虑到严家知道。世间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

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找个理由杀掉沈炼,才能免去心腹之患。适时正值宣大总督空缺,严嵩便吩咐吏部,让把这缺给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去做。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即宣府、大同)任总督。杨顺前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屏退旁人耳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

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杨顺到任不多时,遇上大同鞑虏俺答,率众入侵应州(今山西应县)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百姓无数。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杨顺情知丧失时机恐怕降罪,就秘密告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们剃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级,解往兵部报功。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给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什么话,哪里肯替他送信。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等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同时沈炼又作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又诗云: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早知虎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顺手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和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严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我愿前往宣卫府,为相国了却这件大事。”严世蕃大喜,即吩咐都察院差路楷作为巡按大人前往宣府。临行严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路楷领受。

不到一日,路楷带了钦差之令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严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了。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不能辜负了严公父子的托付,二来自己富贵的机会,不可错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

杨顺想着路楷说过的话,一夜不睡。次日早上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

杨顺道:“传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两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己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劝,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号,使中原屡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用我们的布匹粟物换你们的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从中作梗,和好不了。这个萧芹原是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法术,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好从中取利。俺答汗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法术。若真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就理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然是欺诳,何不缚送我天朝?我天朝感俺答汗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说“是”,对俺答汗说了。俺答汗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将其党羽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有名妖犯。杨顺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别的事情奈何不了沈炼,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是皇上所最震怒的。如今只要在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阎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恨,教阎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复本。料想这样一来沈炼必无法逃命了!”路楷称妙!

这白莲教是中国民间宗教。由中国佛教净土宗的白莲社发展而来。北宋时,净土念佛结社盛行,多称白莲社或莲社,主持者既有僧侣,亦有在家信徒。南宋绍兴年间,吴郡昆山(今江苏昆山)僧人茅子元(法名慈昭)在流行的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称白莲宗,即白莲教。元代,白莲宗逐渐流行,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遭禁,仁宗即位(公元1311年)后,曾获合法地位。但至英宗即位(公元1321年)又遭限制,故各地白莲宗组织对官府抱敌对态度,其入教者多为下层群众,其教义崇尚光明,认为光明定能战胜黑暗。元代称白莲会、白莲宗,至明代始称白莲教。其教派名称随时随地变化,明代有闻香教、大乘教清茶门等名目,清代有清水教、儿卦教、天理教等名目。元、明、清三代,农民以此作为组织斗争、对抗官府的工具,以“明王(即阿弥陀佛)出世”、“弥勒下生”相号召,发动起义。元末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等皆以白莲宗聚众起事,明代永乐时的唐赛儿、天启时徐鸿儒、清嘉庆时姚之富、林清、李文成,乃至清末的义和拳等皆以白莲教教主身份为起义领袖。明陈邦瞻《元史纪事本末》卷二十四“小明王之立”:“有韩山童者,栾城人,自其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谪徒永平,至山童,倡言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平徐鸿儒”:“(徐鸿儒)以白莲教惑众,党数千人,深州人王森以救一妖狐,妖狐断尾令藏之招人,人闻异香,多归附之,号闻香教。”又:“四川亦有白莲妖贼洪众、刘就应选、白仙台等助贼蜂起。”

杨顺、路楷两人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帖,便教严世蕃传话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疲软没用的老头,听见严府吩咐,不敢怠慢,连忙复本,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秘密将沈炼拿下囚禁。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时间细想,急忙找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应立即逃窜远方,等待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怎么可以走呢?”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肯定不可能保全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以劝令堂老夫人,早作打算远离以保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照顾,不用你牵挂。”兄弟俩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了。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究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也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要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啊?”说完,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许远离,叹息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一打听,果然牵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就预先向狱官下令以得病为由拿取病状,将沈炼杀害在狱中。贾石将这个情况报给徐夫人,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熟识的人,买出尸首,嘱咐狱卒:“若官府要尸首示众时,拿个假的对付一下。”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完事之后,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才可以指点,现在不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我们自知久占叔叔的住宅,心上不安。可是家母的意思,等是非稍定,搬回灵柩,因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天所说的,全是为你们家族着想,岂是因为久占住房,才让你们起身的。现在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只是我有一件小事,即将出远门,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你母子就安心住就是了。”看着墙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叠,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用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同宗家暂时居住。

那路楷见刑部复本,有了圣旨,便将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辨验不出。

杨顺看见只荫一子锦衣卫千户,心中不满,便问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严世蕃号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只杀其身,还没有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查得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以及借屋给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再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趁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闻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要用心看守犯属,勿叫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捉拿。只有贾石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上报。此可见贾石的机敏。时人有诗赞云: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审问,要他俩招供通虏事实。二沈高声叫屈,哪里肯招?被杨顺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其同时拿到的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流放到云州(今山西大同)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浙江,提钦犯沈襄问罪。又吩咐心腹经历金绍,选择有才干的差人,带着文书前去,嘱咐他中途伺机谋害,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越级提拔。

金绍领了台旨,急切回府,认真地选了两名公差:张千、李万。赏了他俩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让他俩带着文书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张千、李万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领了公文,急忙上路,往南进发。

沈炼长子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享受饭食待遇的)。他在家听说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往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把文书给沈襄看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作一团地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襄听说,真是苦上加苦。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们路上照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才收下。

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就渐渐难为沈襄了。又行了几日,就要到济宁府地界上,过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泺(泺是泊的古体),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而两个差人又在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沈襄便寻求脱身之计。他想到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沈襄父亲极相好的同年,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次日早起上路,沈襄借拜访年伯为名逃到了冯主事府。

而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徐阶的门生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得知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明世宗正当设醮祝釐听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押解来京问罪。严嵩见明世宗发怒,一时来不及救护,也幸亏他从中调停,止于削职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