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什么倡导逐步禁止土葬,而改为火葬,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人口太多,十好几亿,而土地太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可以耕作可以搞建设的面积有限。这些土地,活人用都不够了,再不能让死人占用。用火葬,卫生、节俭,好处极多。但中国由土葬改火葬的进展十分缓慢,虽然中央领导人在倡导,并带头在文件上签字,但效果仍然有限。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想方设法要用土葬。我住在一座中小城市里,这个城市的现代化程度不算低,但夜里常常能听到汉民为亡灵超度的唢呐声、诵经声。这座城市有条长五十华里、八车道的主干道,隔三差五,就有送葬队伍于人们办公时,吹吹打打,呜哩哇啦,拉着棺材、花圈,纸扎的小汽车、小洋楼、小姐之类,撒着纸钱,招摇过市,去往贺兰山下的墓地。这里面,八成以上是自视文明人的城里人。
中国人尤其汉人重视土葬,现在是极力避免火葬,再往前推,宋朝时,还十分鄙视火葬。
《安阳集·家传》记载:“河东俗杂羌夷,死者燔而后。贫者寄骨佛寺中,岁久盈积,不可胜数。公(韩琦)下令开喻,自今不得燔。
……自是风俗遂变。”宋朝陕西的副长官,以为党项人与其他少数民族将人火化后只留骨灰的做法愚昧野蛮,下了禁止火化的命令,并且改变了党项等民族的风俗葬俗。
《琬琰集·韩忠献公琦形状》记载:“河东俗杂羌夷,用火葬。公为买田封表刻石著令,使得葬于其中,人遂以焚尸为耻。”韩琦厉害啊,他不但下令停止火葬,而且为土葬全面提供了方便条件。在他的努力下,党项等族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竟然从世世代代的风俗习惯中彻底跳了出来,“以焚尸为耻”。权力可以改变风俗,刀枪可以改变风俗,由此可见一斑。汉人太自以为是,就像以为右衽比左衽先进,小脚比大脚漂亮,男人留辫子比光头光荣一样,用自己的价值观凌驾于别人之上,要求别人放弃自己哪怕是先进的东西,来适应自己。
韩琦为什么要强迫党项等民族改火葬为土葬?史书没有记载。除了以霸道的思维模式导引,强行输出自己的文化,以夏(华夏)变夷,是否还有军事、政治斗争需要的原因?党项人是游牧民族,由于生存条件的艰难,重小不重老,对老人不很孝敬,而是将有限的食物衣物用来养育有生产能力的人与小孩,进行生产力的再生产。党项人也不重视死后的埋葬,他们既不厚养,也不厚葬,一烧了之。韩琦们引导以致强迫他们厚葬、厚养,让他们安定下来,守家园、守祖坟、养老弱,这样便给他们加上了较为沉重的精神与经济负担;减少他们的游动性,轻率性,增加对抗以至反叛朝廷的成本。这样也更有利于宋朝对党项人的管理。当然,这只是推论,也许韩琦们没想这么复杂,只将其作为一件风俗风化的事去对待。
韩琦们对党项人葬俗的改造是“成功”的,但从贺兰山东麓占地五十平方里,规模宏大的西夏王陵看,西夏人土葬的排场不比汉人差多少。韩琦们是“有功”的。
人类历史上做过许多蠢事,废火葬而改土葬,便是其中之一。
2007.1.14
宋夏交战中的民夫
战争是人力的较量与角逐,越是古代,人在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越强。今日之战争主要靠武器,靠科技,伊拉克战争,虽然美军已陷入泥潭,难以抽身,但死伤的将士,不过几千人。而在古代,战争是靠人的性命拼的,人的肉身堆的,一场战斗死伤几千几万几十万人,是很正常的。秦将白起,一次坑杀赵国的俘虏就有二十万人。古人所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绝对不是夸张之词。
战争中所需的人,首先是将领,是士卒。将士披坚执锐,纵横杀伐,浴血苦战,将战争之剧表演得生动,鲜活,血性,惨烈。古代的将士,为国家,为民族,或各为其主,在沙场搏击,个个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豪情,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决心,有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彪炳史册的梦想。
战争中所需的人,还有一部分是百姓,是不谙刀兵,不习阵法,不用武装的普通民众,即所谓民夫。民夫的用途,是运送粮草,运送武器弹药,运送伤病将士。
在观看描写辽沈、平津、淮海战役的影片时,我们看到了肩挑、手提、挑担、推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千千万万的农民,他们在为部队的作战运送着物资。三大战役,民夫的数量是几十万几百万,有人满怀深情地说,三大战役特别是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用独轮车推出来的。老百姓给予中国共产党的,实在太大,太多。
古代的战争需要多少民夫,又是如何征调的,我虽学过历史,也不甚了了。此次看《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看到了具体的记载。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六记载,公元1081年,宋神宗元丰四年,西夏惠宗大安七年,有个叫王中正的宋朝边将、麟州首领,在发兵前的祝词中说:“臣中正代皇帝亲征。兵六万人,民夫亦六万余人……”民夫与士兵的比例,一比一还要多一点。“高遵裕发庆州,蕃汉步骑凡八万七千人,民夫九万五千人……”民夫的比例更高。由此可见,历朝历代的战争,包括抵御外辱,保家卫国的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负担以至灾难是多么沉重。他们的父兄、子弟被征调上前线去杀伐,老弱者还须做民夫,被绑在战车上无法脱身。因为战争,百姓死伤无数,而且家园荒芜,生计无着,凄惨无比。
民夫是如何来的?有强征的,有自愿参加的,有义务的,也有雇佣的。给民夫给钱,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历史学得真是皮毛而又皮毛。
《宋史·孔文仲传》记载:“文仲陈三不便曰:‘大兵未出,而丁夫预集;河东雇夫,劳民而损费;诸路出兵,首尾不相应。’”“雇夫”
者,雇佣民夫也,朝廷要拿银子。
《宋会要》记载:“先是,上诏楔等曰:‘闻河东转运司应副军事,调发人夫,不量民力厚薄,致有实不可胜,屡经州县号诉者……”
“一夫雇直约三十千以上,一驴约八千。”雇一个民夫需三十缗,一头驴八缗。这些钱,看似由朝廷发给了民夫百姓,实际上,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的战争费用,包括雇佣民夫的钱,都要由百姓埋单。战争带来的,是赋税负担的进一步加重。
对照宋朝民夫被雇佣的情况看,我们更应当感激解放战争中那些支前的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人民解放军是穷人的部队,不可能拿出银子来发给民夫,拿不出来的。如果没有人民的理解、支持、参与,就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从这个意义上,也要善待百姓,爱护他们,让他们过上轻松、和谐、富足的日子。这不仅仅是良心问题,也是历史的逻辑要求。
2007.1.26
说“比秋成未敢获”
《宋史·张岜传》记载,在西夏李元昊屡屡犯边的过程中,老百姓十分凄苦,其中一条,是“近郊民田,比秋成未敢获”。庄稼长成了,不敢去收割,怕党项人杀戮。身为麟州、府州道路巡检的张岜,其中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掩护老百姓秋收,这样才能保证百姓有饭吃,也才能保证官府、军队能收到粮草。
战争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更是社会生活永恒的主题。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几乎就是战争史。有人统计过,世界性的战争能占到三分之一时间,地区性战争在一半时间以上,而国家内部的战争,则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战争有它的必要性,有推动生产力发展,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更有着强大的破坏力。战争使百姓流离失所,失去家园、财产以至生命。“比秋成未敢获”,只不过是战争罪孽中小小的一种。
“秋成未敢获”的事宋夏对峙时有,其实在国家冲突,农民起义、盗贼猖獗、匪患炽烈等情况下也有。人类历史上饿死人的事,一半是天灾造成的,一半则是人祸,而天灾之形成之为祸,很大程度也依赖于人祸的推动。如果已经天灾,再加上“秋成而未敢获”,那不大批死人是不可能的。
中国的抗日战争时期,庄稼对于战争的进展与胜负也起着重要作用。在华北,只要庄稼长起来形成了青纱帐,民兵、游击队、武工队等等活动就方便了,打日本鬼子就有掩护了。而庄稼长势好,庄稼丰收了,老百姓与八路军新四军的生活也就有保障了。庄稼虽给日本人带来掩护游击队袭击自己的麻烦,但抢收到庄稼,征收来粮食,也是他们支持战争的需要。在这里,同样有老百姓“比秋成而未敢获”的问题,而抗日军队与民兵组织等也便担负起了与宋朝将领张岜一样的责任,保护百姓抢收庄稼。
中国还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秋成未敢获”的事情。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青壮炼铁去,种田童与姑。在超英赶美口号的鼓动下,上层昏了头,民众不得不昏头,去砸锅去搜罗一切破铜烂铁,去拔草砍树,去建土炼炉,去炼根本不能使用、没有任何价值的焦疙瘩。
据说那几年虽有水旱之灾,但程度均不大。还据说1958年秋天的庄稼长势很好,“秋”“成”了,可是,此时虽无西夏军队,无日本鬼子,青壮农民还是“不敢获”。他们必须坚持在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四处冒烟的土炼焦炉上。虽然在做无用功,甚至在糟蹋东西在开国际大玩笑,但他们不敢离开岗位而回村收割庄稼。因为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政治是压倒一切的。“大炼钢铁”,事关超英赶美,事关证明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事关共产主义美好理想的实现,那是轻视不得马虎不得的。至于庄稼烂在了地里,似乎与政治不搭界,或者关系不大。
在中国,老百姓好像就不是政治。
因为“大跃进”时期中国农村“比秋成而未敢获”,一些有良知的人如彭德怀等人的呼声也起不到张岜般的保护作用,所以农业严重歉收,所以饥饿之魔在短短三四年时间夺走了中国几千万人的生命,还害得领袖们如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好长时间没有肉吃。孟老夫子曾经说过“苛政猛于虎”的话,看来超经济强制也猛于虎,变了味的政治也猛于刀枪、猛于子弹炮弹猛于军队的杀戮。
宋夏之际的“比秋成而未敢获”过去了,中国的三年困难时期也过去了。在理性地面对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忍不住也会动一些感情,怀念张岜,怀念彭德怀、张闻天、邓子恢等人。
2006.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