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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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儒家心学思潮影响下的诗文思想(9)

与唐顺之不同,茅坤对问题的探讨是在文学技艺的语境中展开的。达巷党人颂美孔子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言语之间,有憾于孔子的“不名一艺”。孔子谦逊地回应:“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也。”射与御都属于儒学六艺之科,孔子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一个卑下的御者。孔子和达巷党人的辩论里隐含的是德与艺的张力。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茅坤只不过是“天地间”芸芸万物里一个普通儒者,从未奢望过“道全德备”的圣人境界。因而,宁愿把不朽的志愿托诸于“偏有所擅而成其名”的一技之长。弓与车,俱是一“物”,面对“万物之情”的不同性质和用处,能工巧匠也难以兼擅其美。同样,作家对诗词文赋的文体选择,也只能各擅其长,不能相兼,因而必须“偏有所擅而成其名”。其《八大家文钞总序》说:“盖天生贤哲,各有独禀,譬则泉之温,火之寒,石之结绿,金之指南。人于其间,独禀之气,而又必为之专一,以致其至。伶伦之于音,裨灶之于占,养由基之于射,造父之于御,扁鹊之于医,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看来,“专一之学”是“以致其至”的前提,“偏有所擅”是“成其名”的必要条件。

茅坤明确地选择古文辞作为自己的“一技之长”。他对蔡汝楠说:“间尝从兄学为诗,每见兄言笑出金石,喷吐倾珠玑,数年以来,大者王孟,小者刘韦矣,而独不能睥睨一二其中者,不出兄之唾遗,其背而驰者,尾琐猥陋矣。私扣文章之旨,稍得其堂户扃钥而入。”这种文学观念的一种后果是,古文和诗歌观念的剥离。王慎中贬谪以后诗歌推崇“陶韦风格”、“史汉文气”和“和平之声”,由崇法六朝盛唐转而趋近于宋诗的风格;唐顺之更是把“文宗欧曾”和“诗学邵雍”的相提并论,并且从邵雍的诗歌精神里归纳出理法俱妙说,他们都努力地在诗文的写作和批评中宗法宋调。茅坤至少在谪判广平时期就选择古文作为其“偏长”所至,放弃了诗歌方面的自觉追求。他对李梦阳和李攀龙的评价里,常常攻击他们“割裂字句”的古文写作,却对诗歌创作网开一面,甚且称颂其“一洗宋元之陋”。自茅坤的文学探讨开始,唐宋派作为一个自觉和纯粹的古文流派的趋向逐渐明朗化了。

茅坤《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说:“大略琴瑟柷敌,调各不同,而其中律,一也。律者,即仆曩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也。”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犹如琴瑟祝敌,调各不同。其音响节奏却必须中律,这个“律”仍然是“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这里的语义已经转入“万物之情”的另一层意义,即客体世界和天地精神的丰富多彩。他说:

仆不暇博喻,姑取司马子长之大者论之。今人读游侠烈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好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昔人谓善诗者画,善画者诗,仆谓其于文也亦然。今夫天地之间,山川之所以寥廓,日月之所以升沉,鬼神之所以幽眇,草木之所以蕃翳,姓鼯之所以悲啸,九州之所以声名文物,四裔之所以椎髻被发,彼皆各有其至,而非借耳佣目所可紊乱增葺于其间者,学者苟各得其至,合之于大道,迎之于中。出而肆焉,则物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

其物,而譬释氏之说佛法,种种色色,愈玄愈化矣。天地之间,山川以寥廓为至,日月以升沉为至,草木以蕃翳为至,鼪鼯以悲啸为至,莫非万物之情,流光溢彩,蕴藏着丰富饱满的精神力量。茅坤在《荆川先生稗编序》里说:“夫谓万物之情,则天地之间,由崎行而喙息而蠕动,以至一草一木一瓦一砾,未始不本天地之成变化而行鬼神者。”其《刻檀孟批点序》说,文学写作“苟得其解,则庖牺氏画而奇,画而耦,并天地之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者,又何有于李斯篆、隶以下之点缀淋漓乎哉!”伏羲画卦,奇耦成文,其文章弥纶天地之道而通乎万物鬼神之幽明变化。因而,文学写作必须超越“点缀淋漓”的舐纸和墨之学,而洞见天地万物之“精神”。这个世界,沧海桑田,万物生死变化,乃至一草一木,莫不承荷着自己独到的生命感受,莫非大化流行的生命流程。文人要用心灵去体验天地万物的真际,把这些打动心灵的情感和精神在自己的笔端呈现出来。所谓“各得其物之情而肆诸心”,就是文学写作的“不易之旨”。

茅坤说到“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同时,总是要强调作家的“一本于吾心之至”的心灵体验,这种心与物的融释,在后来与陈文烛论文时表达更为完善。其《复陈五岳廷尉书》说:“妄谓天地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学者惟本之吾心,以求之六籍之深,则固有释氏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古之名家崔蔡左陆而下,其材非不鸷且猛也,然于古作者之旨疑或有间。盖所谓由其心之至,而出而成声,则种种色色,并所以摹画天地之化工,而为文之在兹,可也;否则,譬之贫者之持钵而乞市,强者之行劫而剽耳。”文学写作是万物之情在心灵中映现出来的恢弘画卷,“摹画”和“鼓铸”是其映现万物的两种要素。茅坤的“吾心之至”是指摹画和鼓铸万物的表现能力,其写作心态是“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其物”,其艺术至境乃在于“无不得其鼓铸之真”。人为万物之灵,亦在万物之中,文学要表现出“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风貌,必须首先求得“吾心之至”。茅坤在《五岳山人后集序》里称赞陈文烛说:“近且不欲为摹画,不欲为沾沾自喜,而独以天地间所当绘而成像,触而成声者,以为文章之旨,此则几于道矣。”文章是万物之情在心灵上绘而成像的颜色、触而成声的音响。万物之情在不着意间,布色谐音,绚烂成章。需要指出的是,“吾心”摹画万物之情的原则是“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其物”,寄寓于天地万物之情中的“道”则是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具有伦理意味的儒家之“道”,在茅坤的语境里处于一种“鸡肋”的境地。

时文写作以宗经明道为内容,茅坤“于六籍中求其吾心之至”的文学思想在时文语境里显得更为突出和实用。其《与胡举人论举业书》云:“古人所谓非六经之旨,不以存于心而措于辞。非吾所蕴之为心而吐之为辞,粹然得圣人之至者,则亦不能如百川之流行浩荡而注之海。予故曰:‘圣学以洗心为功,而举子业亦当炼心为案。’吾辈能炼其心如百炼之金在冶,斯之谓自得而资深逢原也。请兄试举其心而反观内照之,得无犹有砂矿铅汞相杂而错出者乎?”他在《顾侍御课馀草题辞》里又说:“及晚年来取六籍及四书之旨而折衷之,则又以炼心为本。炼心云者,所深求乎圣贤之学,而得其名理之至者也。”从时文到古文都与“炼心”和“吾心之至”的陶冶有关。茅坤对“炼心”的强调和运用,清晰地烙上心学的痕迹。王守仁认为,心体是本自“精纯”的,因为掺杂了“锡铅铜铁”,所以要有炼心的功夫。唐顺之则教人“就从观书学技中,将此心苦炼一番。”认为人心本来之妙,不假外求,“练心”其实不必执定圣贤之书。而茅坤的“吾心”始终与“六籍”如影相随,必须把六经之旨“存之于心”,“折衷之”、“深求之”,才能获得锻炼心体的效果。茅坤尝试在主体的“于六籍中求其吾心之至”和客体的“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之间建立一种对应和平衡,其文学追求是以“吾心”映现、鼓铸和摹画“万物之情”,从而“摹天地之化工”。作为客体的“万物之情”在主体的心灵里得到映现、鼓铸、渲染,借助文学书写,重新绽现其生命的光华。这是茅坤文学思想中有特色的部分。唐顺之的本色论和法度论都是“吾心天机自然之妙”的一体流行,没有主客对立的问题;而茅坤的“吾心之至”融涵在“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之中,是大化流行的一部分,并要求心灵映现、陶冶和摹写“万物之情”,呈现出熠熠生辉的天地大美。

重视“天地万物之情”的观念是茅坤从伏羲氏画卦的“人文之元”里自家体贴出来的文学思想。《周易·系辞下》云:“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氏仰观俯察,体撰天地万物之情,而所见所书莫非大道流行。以“吾心之至”面向“天地万物之情”映现之,鼓铸之,摹画之,则是茅坤从伏羲的人文制作中悟出的“不易之旨”。唐顺之说:“吾心而止矣,则乾坤之画亦赘也。”茅坤则发扬伏羲氏“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人文传统,倾向于“各得其物之情而肆诸心”,以“吾心之至”映现、鼓铸和摹写“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里盈溢的天地精神,从而把唐顺之的“真精神”转向对写作对家象和艺术精神的探讨上。

三、神理、风神与天地神解的三重释义

茅坤文学思想的另一显著特征是讲究“神理”。

神理说是茅坤在《与唐司谏荆川书》里提出的文学意念:“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捣中原,惟在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自有用,何必其尽同哉!”在嘉靖二十三四年,这个崭露头角的提法依然拖着复古史观和格调说的尾巴。经过唐顺之的“提携”和广平三年的洗濯磨炼,茅坤形成了“万物之情各有其至”和“本之六籍以求吾心之至”的文学本体论和创作观念,文学思想焕然一新。但是,神理说依然在茅坤的文学思想里占据提纲挈领的位置。刘尊举在《唐宋派文学思想研究》里指出:“仅就创作论的层面而言,‘得其神理’‘即是茅坤’‘万物之情,各有其至’文学思想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主要是针对当时的形式模拟之风而论,只不过这一命题又包含着风格论的含义。”确然,如果说“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阐释突出了茅坤文学思想的内在理路·神理说则充分地体现了他对艺术精神的领悟。茅坤对神理说的运用至少体现在三个层面上:一是对写作境域和写作对象精神层面的通感与摹写。这与“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文学思想大体一致;与之关联的是第二点,通过对情感和精神状况富有神采的描写而呈现艺术作品的“风神”;三是在体验生活和涵咏经典的基础上,艺术感受必须通过直观的“神解”获得并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