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南北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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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赌徒与名士(1)

桓玄篡晋,建立桓楚政权,一改百年门阀与司马皇族共天下的格局。草泽英雄闻风而动,江东豪杰齐聚京口,密谋推翻楚国,恢复东晋皇朝。性格决定命运。一百个人可以推翻一个王朝吗?赌徒刘裕认为可以,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场豪赌开始了。

刘裕出身低微,本是京口的无赖赌徒;桓玄世代高门,是东晋门阀士族中的名士。北府兵善战,荆楚人骁勇,一方区区千人,一方拥有江南大众。战争的结果让人惊叹不已。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刘裕从京口杀到建康,从建康杀到荆州,歼灭楚国十万大军,斩桓玄首级,拥晋帝复位,以惊人的速度创造了令人咋舌的奇迹。

桓玄入建康

桓玄大军进入建康,斩司马元显、司马尚之、张法顺等人,将司马道子废黜。白痴皇帝下诏,以桓玄统领文武百官,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假黄钺。桓玄摇身一变,成了曹操。

桓家子弟、亲信出镇地方,桓伟为荆州刺史,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桓石生为江州刺史,桓谦为尚书左仆射,卞范之为丹阳尹,东晋的天下已成为桓氏赌徒与名士家族的天下。

桓玄主政,东晋重新回到高门士族与皇权共天下的局面,得到高门士族支持。名士羊孚大赞桓玄说:“近来世事纷扰,我内心郁闷。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

国家太平也使饱受战火蹂躏的百姓感到欣慰,同样支持桓玄,晋书称桓玄“黜奸佞,擢隽贤,京师欣然”。

普天同庆的美好局面却让桓玄的野心弄得云雾迷茫、前景不明。桓玄不满足像父亲那样做九州伯,他要完成桓温不敢完成的事业,改朝换代,登上帝王宝座。为实现这一不可告人之目的,掌握北府兵权的刘牢之成为心头大患。

桓玄任命刘牢之为会稽内史,离开北府,削去兵权。

刘牢之知道大祸临头。刘敬宣主张立即出兵袭杀桓玄。刘牢之犹豫不定,私下问刘裕说:“我们去广陵,联合高雅之,举兵匡扶社稷,你能和我一起去吗?”刘裕回答非常坦率,气愤无奈:“将军以劲卒数万,望风降服。桓玄新近得志,威震天下,朝野人情皆已归附,广陵您到得了吗?我刘裕只有脱去军装,回京口老家了。”

刘裕判断非常准确,当刘牢之聚集北府将领们商议讨伐桓玄之策时,根本没有人拥护。参军刘袭说话更加刻薄:“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造反,将军往年反王兖州(指王恭),近日反司马郎君(指元显),今复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

将领们一哄而散。刘牢之见人心已散,派儿子去京口接家眷。刘敬宣有事耽搁了,超过约定的时间没回来。刘牢之以为谋反事情暴露,赶紧率部曲过江。路上思来想去,懊恼不已,找了根绳子吊死了事。可怜淝水大战杀得苻坚魂飞胆丧的一代虎将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

刘裕是个机深虑远的人,会本本分分去做农民吗?好朋友何无忌问他说:

“我该怎么办?”刘裕斩钉截铁回答:“我看刘将军难逃一死,你可随我回京口。桓玄若守臣节,我们仍然为他做事,如其不然,你我共图之。”刘裕一眼看穿桓玄的篡逆之心,也看透桓玄必定任用自己,同时,他很清楚,只要桓玄阴谋暴露,就有机会。

刘裕有见识,弃官回老家。桓玄对余留的北府将领痛下杀手,高素、刘袭等北府旧将均被杀害,北府军宣告解散。

桓玄加强东南沿海地区防务,孙恩义军困守海岛,人多地少,导致瘟疫流行,加上得不到给养,病死许多人。孙恩只得率领剩余将士冒险登陆,被晋军击败,起义军死亡殆尽。

孙恩心灰意冷,万念俱灭,蹈海而死,做了水仙。其妓妾和身边上百名义军将士追随孙恩,相继投海。孙恩虽然死了,孙恩大起义没有结束,另一位义军领袖卢循接过旗帜,继续坚持战斗。

双方都换人了,桓玄和卢循以平和心态结束对抗。桓玄安抚义军,任命卢循为永嘉太守。义军需要休整,卢循顺水推舟同意。三吴地区表面上趋于平静。

持续三年的战乱,江东土地荒芜,引发大饥荒,户口减少整整一半,临海、永嘉两地几乎成为无人区。衣着绫罗绸缎,怀抱金玉翡翠的富贵人家,关起门来相互之间眼睁睁看着饿死。

钱是万能的吗?至少现在不是。没有粮食,钱再多也是垃圾。

国家到了这种田地,桓玄却做着皇帝大梦,急不可待地逼迫晋安帝禅让帝位。国家不是皇帝说了算,而是桓玄说了算。楚国建立,中国皇帝之中多了一个大名士。

名士大多喜欢古玩字画、美竹佳果,桓玄还喜欢奇珍异宝、佳园美宅。做了皇帝,收集财富变得容易许多。桓玄巧取豪夺,变着法地收藏。人们忽然发现,大名士做皇帝甚至不如白痴,因为他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

桓玄生性好炫耀才华,不谦恭,好行小惠,不守信用。例如有名官员将诏书中“春蒐”误抄为“春菟”,经办人员全被降级或免职。一件小事,大可不必如此,不过是出于炫耀自己权力和才华的目的。桓玄亲自审讯囚犯时,不管罪行轻重,多予释放。拦御驾喊冤者,通常也可以得到救济。但到了真正需要改革国家弊政时,桓玄又畏难不前,大失民心。

人们深感失望,高门士族也不满意桓氏一家独大,破坏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但他们已经无力反抗。庶族地主和荆州军之外的各支军队中的中下级军官们却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共同把希望寄托到刘裕身上。

刘裕弃官回家务农,没过多久就被桓玄起用,官职照旧。原因很简单,狡兔未死,走狗少不得。

孙恩大天师的接班人卢循不断派兵攻掠邻近的富裕地区。刘裕率军打败卢循,取得东阳、永嘉大捷,逼迫卢循实行战略转移,南下番禺(今广州市)新建根据地。

败孙恩,破卢循,胜利对刘裕来说手到擒来。刘裕声威大震,桓玄格外看重,也甚是忌惮。他篡位前夕,派兄弟桓谦悄悄试探刘裕态度:“楚王勋德隆重,四海归心。朝廷大多数人的意思,都认为应该举行禅让大典,拥立楚王做皇帝,你认为怎么样?”

问这话的时候,刘裕已经在图谋桓玄。他率军队打败卢循之后,战友何无忌劝他在山阴起兵。刘裕问计于山阴令孔靖,孔靖说:“山阴离京都道远,举事难成,况且桓玄没有篡夺帝位,我看不如等到篡位之后,在京口起兵。”刘裕同意了。

现在一听这话,真是大好机会。人一生机遇难得,上天无论对谁都公平,关键你要能抓住。以刘裕的心机怎么可能让机会白白溜掉,当即表态,怂恿桓玄称帝:“楚王,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晋室微弱,民望久移,乘运禅代,有何不可!”桓谦听后大喜过望,拉住刘裕的手说:“你说可以,那就是真的可以啦。”

桓玄和刘裕比起来,差在性子上。刘裕志向远大,和桓玄一样,也想做皇帝。刘裕稳,直到自己快死了,才办理称帝事宜。桓玄急,天生急性子,刚当上楚王不过一年便想称帝。桓玄知道,光有门第基础不行,毕竟那是老一辈的威信,自己要有声望。所以刚一执政就上表北伐,请率诸军扫平关、洛。不过他没那个本事,耍个滑头,让朝廷下诏不准,装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诏命难违啊!”

桓玄下令办事情,你必须快办!马上办!立刻办!每次见到别人办事不利落,就生气说:“你要是得到哀家梨,该不会蒸了吃吧?”(哀家梨指汉代秣陵人哀仲所种的梨,果大味美)当皇帝以后,当值传诏的官员为求快,没人在宫门外下马,个个跑马入宫,把马往各“部委”门口一系,禁内哗杂,哪有朝廷的样子。

桓玄性格中另一个大缺点是缺乏自信。每次出征打仗,先制造轻舸(一种轻便的小船),装满服饰珍玩、名人字画等物什。有人不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呀?”桓玄一本正经回答:“兵凶战危,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轻便好运!”大家忍不住暗笑,打败仗,生死未卜,惦记什么字画。

英雄起草莽

作为拥护桓玄称帝的奖赏,桓玄亲自接见刘裕。见面后,桓玄对司徒王谧点评说:“昨见刘裕,风骨不俗,盖人杰也。”每次游玩集会,对刘裕优礼有加,赶上曹操对待关羽了,上马金,下马银,赠赐甚厚。桓玄妻子刘氏有智鉴,善相人,对桓玄说:“我观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不为人下,应该早点把他除掉。”桓玄不同意:“我正想平荡中原,非刘裕莫可付以大事。关陇平定,然后另当别议。”

不能说人家桓玄算盘打得不精,自个打仗不行,总得有个名将辅佐吧。北伐不能总是扯口号,一次行,两次行,三次四次,老百姓不上当,瞧不起你。

桓玄对刘裕备加拉拢,下诏褒奖,大戴高帽:“刘裕以寡制众,屡摧妖锋,泛海穷追,十歼其八。诸将力战,多被重创。自元帅以下至于将士,并宜论赏,以叙勋烈。”连士兵们都跟着沾光,刘裕威名更盛。

刘裕可不是关云长,他是曹操,你桓玄休想拉拢住。刘裕积极密谋,以旧伤复发需要疗养为借口,与何无忌同船回到京口老家,密谋兴复晋室。北府兵已被桓玄解散,刘裕等人四处联络故旧。

魏晋以来,高门士族有世及之荣,弱冠即获入仕,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军功再高,也不能成为方面大员,文才斐然,最多只能做郡府佐吏,想做高官,门都没有。左思《咏史》诗中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的诗句强烈对比出寒门与士族的矛盾、有才之士横遭压抑的情形。

东晋孝武帝为加强皇权,司马道子父子为对抗士族军阀,陆续起用一些下等士族、庶姓寒人。桓玄建立楚国,把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点希望的火焰彻底熄灭。

刘裕发动“倒桓”的武装政变,是一场下等士族和庶族地主对门阀士族的夺权运动。他振臂一呼,号召恢复东晋王朝的统治,许多对现状不满的寒士、军官不约而同聚集到他的麾下。刘裕发动的军事政变是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一件大事,它为江南水乡的南人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为士族集团注入勇武豪迈的精神。

桓温英武谋略,为何北伐屡遭挫折?他无法激起国人的昂扬斗志,浴血奋战、卖力打仗换不来前程,换不来财富,谁还肯冲锋陷阵?王猛满腹经纶,一介平民被桓温任命为高官督护,给的官不可谓不大。可王猛在东晋朝廷中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前程,看不到用武之地。

淝水战争的胜利源于北方各民族的矛盾和苻坚的不知兵,得来侥幸。谢安激动地折断木屐,说明不自信。侥幸能有多少回呢?若非刘裕点燃中下层士庶的斗志,取得自东而西千里远征的胜利,南朝凭什么能够抵挡雄才神勇的太武帝拓跋焘和他那几十万铁甲骑兵的南下?凭什么让孝文皇帝进行汉化?

汉人这个名词能否延续至今?这些都是问题。

刘裕承认起自草莽,他对被桓玄弃用的寒士青州主簿孟昶说:“草泽间当有英雄起,你听说过吗?”孟昶答道:“今日英雄有谁,就是你啊!”刘裕起事,最先想到的,除了孟昶,还有刘毅。刘毅字希乐,汉高祖刘邦的同乡,祖上做官,属下等士族。刘毅少有大志,不修产业,官拜青州刺史桓弘的中兵参军,素与刘裕、何无忌相熟,住在京口。刘裕让何无忌去刘毅那试探口风。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何无忌与刘裕、刘毅一样,有大志,忠亮任气,遇到不称其心的事,决不伪装,形于言色。曾任司马元显世子东海王司马彦章的国中尉。桓玄杀害司马彦章,何无忌进入法场痛哭。他屡次鼓动刘裕举兵造反,成为刘裕武装政变的主要骨干力量。

三人家在京口,互相很熟,知根知底。何无忌问刘毅:“桓氏现在非常强盛,不好图谋吧?”刘毅不以为然:“天下自有强弱,如果失道,强大也会变得弱小,缺的只是明主。”何无忌缓缓反问道:“天下草泽之中难道没有英雄吗?”刘毅回答道:“我所见的,唯有刘裕。”

心有灵犀一点通。第一拨起事的有二十七人,这二十七个人多是中下级军官。经过周密研究,刘裕决定在京口、广陵、历阳三处重镇同时发难。刘裕、何无忌杀桓修在京口起兵;刘毅去江北,与刘道规和孟昶一同杀桓弘于广陵起兵;豫州左军府参军诸葛长民杀刺史刁逵占据历阳起兵;王元德、辛扈兴和童厚之则在京都建康做内应。

计议妥当,众人分头行动。发动军事政变,所冒风险不言而喻,把自己和全家的性命都压上,没有必死的精神和道义支撑做不来。

孟昶妻子周氏家很富有。孟昶欲尽散家财以供军粮,对周氏说:“桓公看不起我,使我一生潦倒,我决当作贼。你和我离婚吧,假若事成,得富贵,相迎不晚。”周氏当下拒绝:“父母在堂,你欲建大事,我一个女人怎么劝得了你。

事若不成,我在家中孝敬父母、抚养儿子,决不回娘家!”

孟昶怅然良久,不说话。周氏聪颖,当下明白了:“看你这样子,不是来和我商量的,不就是想要家中的财物吗?好办!”周氏指着怀中刚出生的女儿说:“此儿可卖,亦当不惜,何况钱财。”把家里所有的财物全部取出来交给孟昶,又到妹妹家去说:“我昨夜做了个梦,不吉利,你把家中绛布都给我,镇一镇它。”周氏要绛布做什么用?晋朝的军服是绛色,她全部秘密缝成军士袍,家人谁都不知道。

何无忌回到家中,连夜藏在屏风后头起草檄文,母亲刘氏悄悄踩着板凳罩着灯烛从屏风上头偷窥。刘氏是刘牢之的姐姐,常思为弟弟报仇。当她发现何无忌要造反,泪流满面,抚摸着何无忌的头说:“我肯定比不上东海吕母(西汉末年人,为给儿子报仇,率数万人反对王莽的新朝),你能报仇,我无恨事。”

人如果有了必死的决心,力量是巨大的,哪怕只有二十七人。

公元404年二月,刘裕以游猎为由,与何无忌集合一百多人。第二天清晨,京口城开,何无忌身穿传诏服,诈称朝廷敕使,率众涌入府衙,袭杀桓修,占领京口城。桓修司马刁弘率大队人马前来救援,义军只有百余人,众寡相差悬殊。刘裕登上城楼连恐吓带威胁,唱了一出空城计。

做大事的基本素质之一就是静气。刘裕神色从容,对城下的大军喊话:

“郭江州已奉皇帝在浔阳重建大晋国,我等受密诏诛除逆党,贼臣桓玄的人头已经枭于大航。诸君难道不是大晋的臣子吗?你们想干什么!”晋安帝退位后,居住浔阳,所以刘裕说江州刺史郭昶之复兴晋国。

刁弘被刘裕唬住,信以为真,收兵退走。与此同时,刘毅与孟昶等人在广陵攻杀桓弘,带领部众从江北赶到。众人共推刘裕为盟主起兵,刘裕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当下问何无忌:“我们现在急需一个主簿,得有个文官料理事务,到哪里去找?”何无忌应声就答:“谁也比不了刘道民啊!”刘裕心领神会地笑了。

槟榔主簿

刘道民是刘穆之的小名。刘穆之是刘宋皇朝第一臣,刘裕的诸葛亮。沈约的《宋书》将他载入《列传第二》,名列所有大臣的第一位。

刘穆之亦是京口楚子,少好《书》《传》,博览多通,做过琅琊内史江敳府的主簿。曾经对人说,他做过一个梦,梦见和刘裕在大海中泛舟,忽遇大风,眼看大船要倾覆,俯视船下,却见左右有两条白龙夹船而行。不久航行到一座山前,峰峦耸秀,林树繁密,心情舒畅。

当然,他说这话和刘邦斩白蛇的典故一样,谁也不能进入刘穆之的梦中去瞧瞧真实与否。但这足以说明他和刘裕很熟,互相不认识怎么梦见,你说给谁听,谁也不信。他只比刘裕大三岁,同居京口,一块长大,相识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