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路刘纟廷是与杜松齐名的勇将,身经百战,曾列骏马五十余匹,跳跃其间,身轻如燕,使一把百二十斤重的镔铁刀,马上轮转如飞,人称"刘大刀"。然而他只有万余临时拼凑的杂牌军和一万朝鲜兵,虽由于担任东向佯攻的任务,出师最早,但因"道独险远,重冈叠岭,马不得成列"、"雪晴风起,寒冽殊甚"、"师行仅赍三日粮",粮尽无济、沿途不断遭到后金小股轻骑阻击等原因,进军迟缓,直到三月二日方渡过浑河,抵达距赫图阿拉约五十里的阿布达里岗。一万朝鲜兵在元帅姜弘立的率领下,翌日到达距阿布达里岗十里的富察。
三月四日,刘纟廷率军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步入了阿布达里岗后金八旗军的伏击圈。
埋伏在这里的八旗兵已守候多时,山冈上、丛林里、低谷中到处都是伏兵,专候疲于奔命的明军自投罗网。
刘纟廷军队半入伏中之时,皇太极率部打着杜松旗帜,穿着明军衣甲,混入刘纟廷营中,乘刘纟廷毫无防备,突然发动,明军立时大乱。弥山遍野的八旗伏兵趁势四起,将刘纟廷军队团团围住。
刘纟廷虽年过花甲,英勇不减当年。他先是左臂受伤,接着又被一刀劈在面上,截去半颊,犹左右冲杀,歼数十人而死。第三路明军又沦于覆灭,随征朝鲜兵亦缴械投降。
明辽东经略杨镐惊悉三路丧师,急檄李如柏回师撤往清河。但明军已草木皆兵,李如柏三万兵马,沿途听到山上后金二十余巡逻哨兵的鸣螺声,即吓得丢盔卸甲,"夺径路而遁,相蹂践死者,复千余人"。
这就是震怖大明朝野的萨尔浒大战。
明朝为这次战争,动员了全国的人力、物力、兵力和财力,结果四路大军,三路覆灭,"覆军杀将,千古无此败衄"。开原、铁岭"人逃之尽矣";沈阳辽阳"民逃军逃,将哭道哭,大小将吏,无不私蓄马匹为逃走计者";京师上下惊恐万状,"人心惟怯,谈虎生变","大小臣工,无不骇愕","官吏士民以及商贾向寓京师者,卒多携家避难而去","其间惶惶之状,不能以旦夕待","国家之计,岌岌乎殆哉"?
努尔哈赤则从此扬威天下。
此次大战,努尔哈赤歼明将四总兵以下三百一十余员,兵丁四万五千八百余名,俘获火器牲畜无数,使后金与明朝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抓住了战争主动权。他志得意满,道:"大明皇帝以二十万兵,声言四十七万,分四路来战。各国(指女真、蒙古各部与朝鲜)闻之,若以为我分兵破之,必称我兵众:若以为我是往来剿杀,必称我兵强,总而言之,胜报闻于四方,无有不称我兵之能也!"
入主辽沈
萨尔浒大战后,努尔哈赤乘胜连下开原、铁岭,纵众大掠。八月,攻灭叶赫。
明朝在辽东的统治动摇了,军事力量一蹶不振,对后金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兵之力。军队"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将士"一闻警报,无不心惊胆丧","装死扮活不肯出战","各营逃者,日以千百计","人人要逃,营营要逃"。河东一带,"赤地千里,刍粟一空,人马倒卧,道路枕藉"。开源、铁岭、辽阳、沈阳等城,皆置于努尔哈赤的兵锋之下。
努尔哈赤的旄头指向了沈阳、辽阳,他本想迅速攻占两城,以之为反明根据地,不料受阻。
明廷将杨镐正法,为挽回辽东败局,命熊廷弼任辽东经略。
熊廷弼阵斩逃将,躬祭死于战事的将帅军民,"兼程冒雪,遍阅形势,招流移,缮守具,简士马,肃军令,主固守不浪战,集兵十八万,分布瑷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镇江诸口,小警自御,大警互援;更选精锐为游击,乘间掠零骑,扰耕牧,更番迭出,以俟际会",此外,积极联合朝鲜,以之"防守江边",牵制后金。
熊廷弼的作为,使努尔哈赤踌躇不前,按兵不攻者岁余。
不久,明万历帝、泰昌帝相继病亡,天启帝即位。一年之内帝位三次更迭,使明统治集团党争加剧。天启帝听信谗言,罢熊廷弼,以袁应泰代之。袁应泰乃文官,不识兵。一方面以熊廷弼用法太严,"以宽矫之,多所更易";一方面改变熊廷弼防御固守的方针,盲目进攻。
努尔哈赤的机会来了。
后金天命六年(明天启元年,1621年)二月,努尔哈赤倾后金之兵,分八路攻克奉集堡,揭开了辽沈大战的序幕。
三月,努尔哈赤统兵抵达沈阳。他先以探马诱敌出城歼之,而后大举攻城。
对付明军,努尔哈赤采用了一种几乎无往不胜的攻城之术。
攻城器械名楯车。楯车上装着五六寸厚的木板,上裹生牛皮,用来遮挡明军火器;楯车后跟着弓箭手,以楯车为掩护发射劲矢;弓箭手后是装载泥土的小车,用于填壕塞堑;再后面是重甲铁骑。明军作战,一般是先发火器后冲锋。明军火器齐发时,后金八旗兵以楯车抵挡;明军装火药时,后金弓箭手则万箭齐发,推着载土小车的后金士卒,在弓箭手掩护下将明军壕堑填平,此后重甲铁骑从两翼突出,以雷霆万钧之力,将只剩招架之功的明军围而歼之。
三月十三日,努尔哈赤首下沈阳。
战争中,努尔哈赤统帅的八旗铁军,举如闪电、动如雷霆、发如风暴,纵横驰突,所向披靡。
是的,也许部分明军的拼死抵抗,如沈阳守将贺世贤身中十四矢犹自厮杀,白塔铺万余川浙援军以一当五全军力战而死、无一退缩等,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使他心头掠过了一丝惊异与不解。但是,他没有,也无暇静心思索,正如他没有,也无暇静心思索最终为什么要继续同明朝交战的问题一样。他完全沉浸在勇武宣泄的酣畅、夺取胜利的狂喜之中。
直到目睹明朝御史巡按张铨慷慨赴义的悲壮场面。
三月二十一日,努尔哈赤攻克辽阳。
明总兵官朱万良等阵亡,一些官员自尽,一些官员出降。明经略袁应泰见大势已去,对张铨叹道:"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也!"遂佩剑印自缢而死。
张铨不走,被俘。他拒不换去明朝官服,"衣绣衮甲",挺立于庭。
努尔哈赤左右压他跪拜,他瞠目大呼:"我乃天子宪臣,岂能屈膝!"
努尔哈赤左右威胁利诱,令他投降,他从容道:"我受朝廷深恩厚禄,若降汝苟活是遗臭后世也。尔虽欲活我,我却只求一死。活我,你国声名远播;捐躯,我则流芳千古矣。"
努尔哈赤动容,道:"既如此,宜赐死以遂其志。"
他的儿子皇太极十分惋惜,上前劝道:"过去宋朝徽钦二帝被金太宗所擒,屈膝受公侯之封。我真心想让你活,才给你讲这段往事,开导你,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呢?"
张铨微微一笑,朗声道:"徽钦乃乱世小朝廷耳。我当今皇帝天下一统,共主称尊,我岂屈膝而损大国之礼耶?留我十日犹可,十日之后我绝不再生。我之所以可暂活十日,是为苍生计也。过去我将吏愚而不谙时务,致使生灵涂炭,今观你兵,战亦何益?徒伤生耳。我当奏闻于朝,令两国和好,免生灵于锋镝。"
张铨死了。张铨铮铮铁骨、视死如归的形象,张铨铿锵答辞所体现出的理念,永远留在了努尔哈赤心中,使他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为什么与明交战?
这在最初简单而又明了:因为明朝欺凌女真,是阻碍女真统一的最大障碍,是支援叶赫等部抗拒统一的后台。七大恨中有三大恨由于明朝对女真实行民族压迫;有四大恨由于明朝支援叶赫等部,阻碍女真统一。
有恨便有仇。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报了仇。
那么后来为什么还要与明交战?
是以攻为守、以不停顿的征伐使明朝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从而巩固已有的胜利?还是明朝境内那一望无际的肥沃土地、那稠密的村庄众多的人口、那遍地的财富牛羊亮出了耀眼的诱惑?或者只是一种巨大的惯性,推动包括努尔哈赤本人在内的全体后金将士勒紧缰绳,向南向南,驰骋冲杀?
南宋时尚且属于乱世小朝廷、如今已发展壮大但地处边陲的后金国,又将若何?
天下一统,共主称尊。
只有入主中原,取代明朝,天下一统,共主称尊。
努尔哈赤迁都辽阳。随之轻取广宁,从而突破了明军辽河防线,为后金--清有一天叩开明朝关门、直逼北京,扫清了道路。
努尔哈赤图南、入关与明朝争夺天下的决心,也愈益坚定和明确,他曾说:"以大为小,以小为大,乃自古以来回圈之例矣……我汗公正,蒙天眷佑,其南京、北京、汴京,原非一人独据之地,乃诸申汉人轮换居住之地也。"
后金天命十年(明天启五年,1625年)努尔哈赤迁都沈阳。
努尔哈赤以"天下共主"的身份自视自求。
他笃信自己身膺天命,一向以"天下共主"的宽阔胸怀,恩养蒙古人、朝鲜人和汉人,恩养贫民和乞丐,恩养一切投顺和降服他的人,将如海的君恩广布于他的臣民。
应该说,他的血管中奔流着炽热的血,他重朋友,讲义气,爱妻子,悲天悯人;爱好打猎下棋,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在嗜酒的女真人中滴酒不沾……
但这些--从政策、手段甚至到性情,在努尔哈赤进入辽沈后,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面对先进的汉族聚居区,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后金统治集团仿佛一群井蛙突然来到了山巅,望见了壮阔无垠的大海。他们惊叹、兴奋,为自己入主中原的目标,为自己即将成为这大海的主人而激动不已,却又自惭形秽,征服者的地位与奴隶主的野蛮,复杂的民族情感、偏见与猜忌,心理上的不平衡与传统观念的惯性,使他们向汉族人民举起了屠刀,企图以削足适履的办法,将汉族地区纳入后金国旧有的体制。
大屠杀。后金天命四年,努尔哈赤攻陷开原,"屠害人民亡虑六七万口,子女财帛之抢来者连络五六日","遇唐人辄尽屠"。后金天命六年,努尔哈赤攻陷辽东,"恐民贫思乱,先拘贫民杀尽","恐民富聚众致乱,复尽杀之";又"察出明绅衿尽行处死,谓种种可恶,皆在此辈,悉诛之";又纵兵屠杀当地商贾五万人,并挨户搜查,凡状貌可疑者皆杀,仅鞋匠、木匠、裁缝、优伶四种人不杀。
大掳掠。据史载:"国初时,俘掠辽沈之民悉为满州奴隶"。"抗拒者被戮,俘取者为奴"。攻占抚顺时,"论将士功行赏,以俘获人口三十万分给之"。命全城大户人家留九件衣服,中户人家留六件,小户人家留三件,其余全部衣物上交,有汉民至于裸体,很多妇女不胜其辱而自杀。
圈地与屠杀
努尔哈赤进入辽沈以前,女真族的统一和对明朝的战争,促进了后金国的经济发展,驱使奴隶耕作的"拖克索"(汉译"农幕")庄园有长足发展。
明万历中期,努尔哈赤及下属三十一名首领,只六人有"拖克索",努尔哈赤自己一处、其弟舒尔哈齐两处、舒尔哈齐女婿童时罗破一处、努尔哈赤从弟童阿斗一处、地方首领童流水一处;且规模不大,如童流水在蔓遮川的"拖克索","仅二十余日",合一百多亩地。而随着努尔哈赤统辖区域不断扩大,土地和物质财富日益增加,奴隶人数愈来愈多,"拖克索"也急剧增加。后金天命四年,朝鲜《建州闻见录》记载,后金上自努尔哈赤、贝勒、大臣,下至八旗士兵"皆有奴婢、农庄",一名八旗将领占有"拖克索""多至五十余所"。
"拖克索"成为后金土地所有制的主要形式,标志着后金社会奴隶制的成熟。
努尔哈赤曾对诸贝勒大臣道:"若无阿哈(奴隶),额真(主子)何以为生?若无诸申(女真内部自由平民),贝勒(诸王)何以为生?"
努尔哈赤带领奴隶制臻于成熟的后金国、女真民族,进入了辽沈,进入了政治经济文化相对先进的汉民族区域。
进入辽沈后,后金社会有了空前的扩展,由单一的社会经济结构,转化成多种社会经济结构的交错,特别是与汉族地区先进的社会经济结构的交错。
努尔哈赤一方面要维护满洲八旗作为战胜者、占领者、统治者政治上经济上的优势地位,"既不愿又不可能把辽东地区的广大汉族人民在八旗内部消化";一方面又作出将辽沈汉民从明朝黑暗统治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姿态,于后金天命六年七月,在辽阳颁布"圈地与计丁受田令"。
"圈地与计丁受田令"的第一部分内容是圈地。《满文老档》记载如下:
(天命六年七月)十四日,一行将前往分田,故先期告谕各村曰:在海州地方取田十万日,在辽东地方取田二十万日,共取田三十万日,给我驻扎此地之兵马。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下令在辽东地区和海州等卫,圈占原汉民土地共三十万日("日"也作"晌",后金土地计量单位,约为六亩),以安置从浑河上游、苏子河流域迁至辽东的满族八旗贵族、勋臣、兵丁及家属。他认为辽东地区有很多荒地,可以作为圈占土地的基础,道:
"若这一带足我等所取者三十日则已,倘有不足,尔等自松山堡直至铁岭、懿路、蒲河、范河、欢托霍、沈阳、抚顺、东州、马根丹(单)、清河、孤山耕种;倘彼处仍有不足,着(尔等)出边耕种。"
这一做法,成为顺治年间清军入关后,在京畿等地区实行圈地、拨补换地等政策的先声。
"圈地与计丁受田令"的第二部分内容是对辽东新占领区的汉民实行"计丁受田"。《满文老档》记载如下:
往日尔尼堪国(尼堪国为满族对明朝或汉族地区的旧称)富人广占田土,雇人耕种,食用不完,粜卖粮食。贫穷之人,无田无粮,籴粮食用,一旦财尽,沦为乞丐。富人与其屯粮霉烂,聚财闲置,何若赡养乞讨无着之贫者乎……今年所种之粮着(尔等)各自收取。现我清点田数,将平均分给每一男丁五日种粮之田,一日种棉之田。尔等毋得隐匿丁口,倘若隐丁,不得其田矣……凡乞丐、和尚均授给田亩。着(尔等)力作其田。三男丁耕种公田一日。二十男丁内,一人当兵;此二十丁内一人应役。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下令革除明朝辽东地区土地集中、贫富不均的弊病。首先将辽东地区全部土地收归后金国家所有,然后圈占三十万日土地给予八旗,再后将其他土地以每一男丁给六日,五日种粮一日种棉;每三丁种官田一日,每二十丁一丁当兵、一丁应役的方法,在辽东汉民中平均分配。
"圈地与计丁受田令"的重点,在于圈地。为了保持满族八旗的政治经济优势,为了保持满族八旗的战斗力,作为战胜者、占领者、统治者的努尔哈赤,理所当然地要剥夺被占领地区的土地为八旗所有,实行原有奴隶制的生产方式。所余之地,才尝试着对原居汉民重新分配,以改变明朝统治下的社会弊病。
只是第一,由于重点是圈地、是保证满族八旗对土地的占有,而土地却无论如何是有限的,原居汉民没有能够分到足额的土地。第二,努尔哈赤改变明朝统治下社会弊病的做法,虽在他本人几乎是从奴隶制统治思想到封建制统治思想的飞跃,但充其量只能算是尚未脱尽农奴色彩的封建制的初级阶段,如每三丁种官田一日的劳役地租,每二十丁一丁当兵、一丁应役的耕战合一的做法等,对于辽东地区的汉族人民仍是不能容忍的倒退,于是受到了汉族人民以各种方式进行的激烈反抗。
叛逃。后金天命八年,夹山河十二家人家,扶老携幼逃离后金辖区;刘济屯五村汉人乘高粱秆编成的筏子渡辽河投明;复州一万一千多男丁叛逃,投向明朝;鞍山、海州及周围之人纷纷叛逃,村村堡堡没有了鸡鸣狗吠、生息炊烟,只有刺耳呼啸的寒风在空旷的残垣断壁中随意穿行。
暴动。后金天命六年,金州两秀才为首,十人"合谋作乱";镇江(丹东附近)陈良策率众起事,将后金守将佟养正执送明朝;汤站险山农民群起回应,成群结队南行投明,后金军眼睁睁看着,不敢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