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为了迅速平定王杲的反抗,将贾汝翼免职,派海西女真哈达部贝勒王台向王杲宣谕招抚。王杲接受招抚,与明达成协定:王杲不掠汉人畜产,汉人不受王杲逃人。
然而,万历二年,当王杲部将来力红属下奈尔秃等四人入关降明、来力红前来索人时,明备御裴承祖却背誓不给。来力红恨入骨髓,率人掠去明军五人,裴承祖大怒索人,"亦不可得"。裴承祖忖度王杲"方贡马五百匹,方物三十包","必不能弃其辎重,与我构怨",遂率三百多骑兵攻打来力红寨。
王杲驰救来力红,与之同赴明营见裴承祖。裴承祖却以为其中有诈,厉声喝令左右格杀。
混战中,王杲、来力红杀出一条血路回营,转身集合部众将明军团团围住。
抚顺千总王勋等闻讯,立即抓了三十九名女真人系狱,并派把总刘承奕驰援裴承祖。
刘承奕亦陷重围。两日后,王杲率军攻破明营,大部官军被歼,裴承祖、刘承奕及百户刘仲文等被俘。王杲抽剑斩杀多人,恨犹未尽,直将裴承祖、刘承奕、刘仲文等剖腹剜心,惨不忍睹。
大战的灾难,就这样,从起于青萍之末的轻风迅速升级到旋转宇宙的狂飙,而突然降临了。
十月,辽东总兵李成梁奉旨率六万大军讨伐王杲。
王杲退守"三面壁立,壕寨甚设"的古勒城。
据载,努尔哈赤祖父作了明军此次进剿的向导。
王杲先失地利、人和。
明大将李成梁以"诸虏方蚁聚一城,我破其巢,可坐而就缚也",决断强攻,瞬间破城。
王杲率三百人退上城中高台。
不料又失天时--此时狂风骤起,烟尘四合。李成梁立命兵卒举火。刹时烟焰蔽天,巢焚台燎。明军乘势登台,大肆屠戮,杀一千一百零四名女真人。
王杲侥幸脱逃。明边吏扣押努尔哈赤祖觉昌安为质,令努尔哈赤父塔克世寻查王杲,又令海西女真哈达贝勒王台逮送王杲。
王杲于奔往蒙古三卫的路上,不得已潜入哈达屯寨,被哈达贝勒王台捉住,槛车送往边关,又转押北京,于槁街凌迟枭首。
建州女真重新陷于分裂,互相攻杀,势力渐衰。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年之中。
努尔哈赤,一个十五岁孩子的眼里,迅速叠现着女真,明军,血腥,烈焰,暴虐,毁灭,悲壮,屈辱……几乎没有时间让他思索。
古勒城城破之时,人们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
战争的喧嚣化为死寂。殷红的血,在漫山遍野残肢断首、插刀矛箭镞的尸骸之间汩汩流淌,溶染着初雪。城台废墟的大火还未完全熄灭,大团大团地冒浓烟,间或劈劈啪啪腾起黑红的火焰。天地一派赭红。惨淡的落日,像一片褪色的圆形剪纸,无声地向下坠沉。刺骨的寒风卷起雪粒尘沙,凄厉地叫着,肆无忌惮地抽打着浴血的荒原。
明军大将李成梁骑马迎风默立,听任血染的战袍、残破的军旗猎猎作响,宛若铁铸的雕像。尸堆废墟中,蹒跚站起两个幼小的身影,他们相互依偎,像两只小狼,惊惧不安地呆立。是两个孩子。李成梁的部下微微举首,窥测李成梁的意思。李成梁却仍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默视劫后的战场。猛地,两个孩子哆嗦一下,不约而同狂奔起来。他们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踉跄跃过一道道烧焦了的堑壕断壁,一堆堆横陈旷野的人马僵尸,孤独无助地左右疾行,仓皇寻找求生的路径。茫然中,大孩子拉着小孩子的手,站住了,朝李成梁慢慢回过头来。李成梁面无表情,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大孩子眼中射出辉芒,凝视着李成梁,拉着小孩子,一步一步走到李成梁马前。他继续凝视着李成梁,良久,扑通跪在李成梁马前。
大孩子即是十五岁的努尔哈赤,小孩子是他的弟弟、十岁的舒尔哈齐。
当李成梁得知那是为明军引路的觉昌安之孙、塔克世之子时,面无表情地微微摆了一下头。
左右牵过一匹小马给两兄弟。
大军肃然回师,在暮色中远逝。
杂沓的铁蹄声,打碎了寒夜深澈的静谧。
自此,努尔哈赤成了李成梁麾下的一员小将。
史载他对李成梁"甚恭","谊同父子";"每战必先登,屡立功,成梁厚待之"。
完全出乎意料的巨大的变化。仿佛一只幼狼加入了猎犬的行列,追逐着狼群。它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就是一只猎犬。
不。努尔哈赤也许对厚待他的李成梁本人怀着深深的敬仰感激之情。男儿之情不轻吐,尽在血汗赤诚抛撒中。努尔哈赤几乎是如醉如痴地投身行伍,在刀光箭雨、血肉翻滚之中领略六韬三略、正奇阵法,增长膂力武艺、才干智谋,感验死而求生的生命潜能。努尔哈赤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学习先进的汉族文化。置身于汉人之中,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使他对汉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三国》、《水浒》在他的心中也闪耀出新的光彩。
然而,努尔哈赤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没有忘记自己是英雄布库里雍顺的后代,没有忘记那雪练般奔流不息的苏克素护河,那费阿拉老城周围辽阔肥美的平原,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莽莽牧场,那如诗如画的春耕、夏渔、秋收、冬猎,那泥草房的温馨农舍--窗户纸糊在外,转围火炕砌在内,屋后中空圆木的呼兰(烟囱)上轻腾着的袅袅炊烟……没有忘记一代代骄傲的女真人胸中淤积起来的沉重而高贵的民族情感:悲壮、不屈、仇恨,更没有忘记外祖父王杲古勒城破那一日的惨景,外祖父王杲被槛车押送北京的情景。当王杲槁街枭首之际,人们震怖地发现,那个平日温顺可爱、机灵勤快、讨人喜欢的女真小伙儿,脸上刹时失去了笑容和红润,变成铁打钢铸的巨人一般,眼中射出凌厉如炬的辉芒,周身散发出寒彻骨髓的阴煞之气,令人不敢靠近,不敢仰视……他,还是狼。
李成梁心中若有所动:莫非会养痈成患?
这一动念引起了李成梁的警惕之情,直到努尔哈赤感到被环境逼迫无奈,不得不逃离李成梁麾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的经过为官书所讳。是接踵而起的民间传闻,填补了这段历史的空白。传闻将努尔哈赤与建州女真祖先凡察传说混淆起来,突出了神鸦救主的情节。
在诸多传闻中,流传最久、最广的是"罕王的传说"。"罕王"即"汗王",满族民间习惯称努尔哈赤为"罕王"。两年军旅生活的历练,使"罕王"一洗山野顽童的粗俗,长成了一个气度不凡、相貌英俊的男子汉。史书记载:
太祖凤眼大耳,面如冠玉,身材高耸,骨骼雄伟,言词明爽,声音响亮,一听不忘,一见即识,龙行虎步,举止威严。
太祖仪表雄伟,志意阔大,沉几内蕴,发声若钟;睹记不忘,延揽大度。
太祖身高八尺,智力过人。不胖不瘦,躯干壮健,鼻直而大,面铁而长。
传说,正是努尔哈赤那堂堂的仪表和他那憨气十足却又带有野味的个性和气质,牵动了与他年纪相仿的李成梁小夫人的心。
努尔哈赤被李成梁留在帐下,做了侍奉自己的书童。
一日,李成梁爱妾侍奉李成梁洗脚,惊讶道:"大人足下有七颗黑痣!"
"呵呵!"李成梁仰天而笑,不无得意地说:"某正因有此七颗黑痣,方至总兵之职,夫人何惊之有?"
"妾身惊奇的是帐下书童足下竟有七颗红痣!"
"啊?!"
李成梁大惊失色,几乎将水盆踢翻。
原来他刚刚接到朝廷密旨:"夜观天象,见紫微星下降,东北有天子气。着李成梁暗中访察,严密缉捕。"
不想此人即在眼前--七颗红痣分明是天子之象!他倒履而出,紧张密令属下打造囚车,准备械送努尔哈赤进京斩首。
李成梁之妾懊悔莫及,她深深喜欢这个机智勇敢、奇伟倜傥的小书童,一直将其看做自己嫡亲子弟,原想为之邀宠,不想酿成大祸。情急之中,她悄悄把消息透给了努尔哈赤,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努尔哈赤出了一身冷汗,纳头便拜:"夫人相救,实是再生父母。他年得志,先敬夫人,再敬父母。"
拜罢,转身盗了一匹大青马,飞身上马,夺后门而出。他的爱犬紧随其后。
李成梁之妾见努尔哈赤走远,将一匹白绫挂上柳枝,含笑自缢。
李成梁找不见努尔哈赤,正自纳闷,属下忽报:"夫人自缢!"
李成梁顿悟,勃然大怒,下令将其妾全身脱光,重打四十。(传说后来满族每年收黍子的时候,都要插柳枝,为的是感激和纪念那位为救"罕王"而在柳树上殒命的小夫人。而熄灯祭祀的习俗,则源于为小夫人避羞。)
追兵大出。
努尔哈赤奔逃了一夜,人困马乏。只听追兵杀声连天,扑将过来。万箭齐发,大青马婉转长嘶,中箭倒地。努尔哈赤抚摸着大青马汩汩淌血的伤口,泪眼模糊:
"他日若得天下,决不忘大青!"
大青,大清。爱马的满族人认为其中必有联系。
天无绝人之路,努尔哈赤失了脚力,眼看追兵已近,却突然发现路旁有一空心枯树,便闪身钻了进去。
此时忽然群鸦蔽天,它们盘旋着、鼓噪着落于树上。追兵马到,只见群鸦栖木,不见树中有洞、洞中有人,便飞驰而过。
努尔哈赤出洞,躲入荒草芦苇之中,疲劳已极,昏睡过去。
追兵没有追到努尔哈赤,收兵回营前,放火烧荒。
火燎将至,烟焰逼人,努尔哈赤却毫无察觉,昏睡不醒。
他的爱犬跑至河边,浸湿全身,然后跑回,将努尔哈赤身旁荒草滚湿。反反复复,直到看着大火在努尔哈赤周围熄灭,方力竭而亡。
努尔哈赤醒来,周围只剩下灰烬、焦土和爱犬透湿的尸体。努尔哈赤大恸,指天而誓:"今后子孙万代永不食狗肉,不衣狗皮!"
这便是满族忌食狗肉、衣狗皮、戴狗皮帽的缘由。
努尔哈赤逃到长白山中,用木杆挖野菜、掘人参为生。他仍然睁大眼睛,反反复复做着同样的梦。布库里雍顺、猛哥帖木儿、凡察、董山,如今加上了外祖父王杲、大青马、爱犬……梦一般地涌到他的眼前。梦的清晰,使他忘记了时间,使他双眼雪亮,使他周身热血沸腾。
他常常将手中的杆子立起来,杆上挂些东西,祭祀上天,和奉天之命前来救助于他的--乌鸦。
神鸦。(后代满族人的院落里,都立有一根一丈多高的木杆,称"还愿杆子"。祭祀时,要在杆子上挂些食物,多用牲畜的内脏,以备乌鸦、神鹊来食,称为神享。)
努尔哈赤怀着复杂的感情,望着那些杂乱群飞、鼓噪啄食的黑色精灵,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被它们簇拥着飞上苍穹,与太阳一起发出金黑墨绿的光芒。
清人编著的史乘有载:"成梁妻奇其(努尔哈赤)貌,阴纵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