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反哺的年龄
不管怎样,大约在万历五年(1577年)前后,努尔哈赤十八九岁时,带着弟弟舒尔哈齐离开李成梁标下,回到了建州左卫的家乡。不久,努尔哈赤娶了第一个妻子佟佳氏(哈哈纳札青)。
佟佳氏的父亲塔本巴颜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知这是一桩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甚至没有父母之命的婚姻。这段婚姻无从查考,只有以下传说。
一次,努尔哈赤在山里迷了路,遇到抚顺商人佟老翁。努尔哈赤自陈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佟老翁见其可怜,遂将其带回抚顺家中,收为佣工。佟家虽非巨富,却也家资富饶,是个良田千顷、牛马成群的地主兼商人,家里有百十个长工、短工。佟老翁却不以佣工待努尔哈赤,时而携他下乡收租,时而与他家中闲谈。时日越长,佟老翁对努尔哈赤越器重,最后将独生孙女嫁给了他。
从此以后,努尔哈赤不但姓爱新觉罗(金),也姓佟。
开国皇帝曾入赘妻家,又改变过姓氏;且佟氏并非女真人,而是世居辽东、女真化了的汉人,只为后来佟家追随清朝(金)有功,才归入满族,佟氏方改为佟佳氏,因此清人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但在当时,努尔哈赤却从不为自己改姓"佟"为耻,甚至起兵之初给明朝的文告中,也毫无顾忌地写着"佟努尔哈赤"。
而父亲塔克世受继母肯姐的挑唆,给了努尔哈赤一些微薄的家产,令其分居另过。
据载,努尔哈赤曾再次拿起索拨棍,进山掘人参、采山货,捕鱼猎兽;也曾出入关市,辗转各地,佣工谋生;又曾听明朝边官征调,出征参战。
清史专家刘凤云以为,其中,努尔哈赤最热衷的是赴马市交易。
当时,明朝在开原和抚顺城外开设了镇北关、清河关、广顺关、新安关以及抚顺关等许多集市。这些集市以女真、蒙古人马匹等土特产的贸易为主,故称"马市"。马市每月开两次,每次五至七天。马市是耕猎的女真人对外贸易的唯一场所,马市贸易即成为他们与外界联系和沟通的良机。每逢市集,都如节日。邻近的乡民,以及来自山东、山西、河北、苏州、杭州等地的关内商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持货聚集到用土坯筑起的市圈中进行交易。
马市是社会的窗口。努尔哈赤从这里看到种种不同的面孔:官吏的骄横与残暴,商人的贪婪与狡诈,穷民的饥寒与软弱。马市上接触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汉人、蒙古人和女真人,使努尔哈赤真正走出了以往的狭小天地。在与不同人的交往中,他的视野更加开阔,见解更加深刻,处事更加干练。在他身上,很难再找到山里人的影子;他那流利的汉语和蒙语,更使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女真人。
终于有一天,塔克世惊讶地发现,儿子,这个被自己随便取名为"野猪皮"("努尔哈赤"意为"野猪皮","舒尔哈齐"意为"小野猪皮")的普普通通的女真男孩,已长成了俊杰之才。
他见识非凡,通晓关内外各民族语言习俗、地理形胜,了解明朝官场官军内部情形;他武艺超群,不但箭法出众,而且刀枪兼用,敌人往往猝不及防,瞬间便被斩于马下;他深谋远虑,常年理论结合实践的军事演练,使他成竹在胸,"自谓有谋略";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女真勇士,与青年英雄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理、扈尔汉结成了生死之交(这五人后来成了努尔哈赤开国倚重的五大臣)……
对于努尔哈赤,塔克世痛感应刮目相看,当即决定重新分给努尔哈赤较多的家产。
努尔哈赤怀着被理解的感动,拒绝了。
有如临风候旭的神鸦,他到了反哺的年龄。
此时,女真人又一次卷入自相残杀的漩涡,被拖入疯狂、野蛮、血腥、耻辱的深渊。
王杲时代,建州三卫已分为建州五部(苏克素护河部、浑河部、完颜部、栋鄂部、哲陈部)和长白三部(鸭绿江部、珠舍里部、纳殷部),他们都听从势力最大的王杲号令。
王杲死后,建州"各部蜂起,皆称王称长,互相战杀,甚且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
无穷无尽的构怨、仇杀、焚掠、抢夺,扫荡着雪原的每一个角落。
王杲的儿子阿台、阿海难咽其父被出卖缚送、被枭首槁街的奇耻大辱,又衔冤茹恨,向海西女真哈达部王台高悬复仇之剑。
海西女真另一部叶赫部首领清佳努尔哈赤(逞加奴)、杨吉努尔哈赤(仰加奴)也与哈达部有杀父之仇(其父死于王台叔父王忠之手),怨入骨髓,固结不解,暗中准备兴兵仇杀。西方蒙古各部本就觊觎哈达部,此时纵马称兵,杀气日重。
阿台、阿海当然清楚父亲被杀的元凶是谁,在混战之中,他们屡次向明朝小示锋芒。而客观上形成了对海西哈达部的三面包围之势,阿台等与蒙古诸部向浑河的深入,都使明朝感到了威胁。
又一个更加凶残迅猛的风暴正在孕聚,形成。
努尔哈赤以悲天悯人的清澈目光,默默注视着他的北海。烟尘四合的北海,暴风吹雪的北海,生他、养他、哺育他的北海。
搅动鸦群的手
努尔哈赤以悲天悯人的清澈目光,默默注视着那在笼罩着漫漫氛雾的黑色海面上空鼓噪盘旋的鸦群。
它们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发出震颤人心的惨叫声,忽而向西,忽而向东,相互追逐,撕搏攫啄。细的血珠粗的羽毛,红黑斑杂,纷纷扬扬。伤了的,挣扎着哀鸣,死了的,铩羽而坠。
他的眼里间或跃出两点激愤的火星--他看到了搅动鸦群的那只手。
鸦群自身互争生存之权的厮杀,是大自然的法则。他无奈。他明白,自己也终将加入。
但搅动鸦群、用心别在的那只手呢?
明朝治边的既定方针正在于搅动,正在于分而治之。
万历十年(1582年)七月,海西哈达部王台"忧愤"而亡。
明朝毫不迟疑地支援王台长子虎儿罕,为的是阻隔建州女真、海西叶赫女真,及西部蒙古的联手,阻止各夷可能的南侵。
擒贼擒首,明边将李成梁将矛头对准了"祸本"--建州女真阿台、阿海。
他先用旧法,令海西叶赫部清佳努尔哈赤、杨吉努尔哈赤缚献阿台、阿海。
清佳努尔哈赤、杨吉努尔哈赤却无当年王台的力量。
李成梁只能率官军亲自出马。他以官军在孤山口被射死一名苍头军、掳去九人三马为由,挥师两破阿台部,共斩首、捕虏一千五百六十三级。如果是报复,那么是一百五十倍的报复。一百五十倍的报复,如果光明磊落,也不失酣畅痛快。然却并非报复,而是借口,阴毒险狠的借口!
万历十一年二月,建州女真苏克素护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欲借明朝官军之力扩大自己的势力,向李成梁密送情报,引其攻打阿台、阿海。
李成梁就势统军大出,兵分两路,直指阿台、阿海所据古勒、沙济两城。
李成梁亲攻古勒,受到了女真人拼死的反抗。双方相峙两昼夜,李部伤亡惨重。
李成梁重责尼堪外兰。尼堪外兰惶恐之下,带少数明军前往古勒骗降。
"太师有令,杀死寨主归降者,可令他为本寨寨主!太师有令,杀死寨主归降者,可令他为本寨寨主!"
尖厉的喊声在城寨四周回荡。
整整两昼夜激战,以血肉之躯保卫山寨的古勒人动摇了。有人杀死寨主阿台,众人打开城门,弃戈投降。
但是,善良的古勒人没有想到,这是一场骗局。
李成梁纵兵屠戮放下武器的古勒人。最后,一把大火将古勒寨烧成了灰烬。
据载,此次蒙难的女真人达两千二百名。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也丧生此役之中。
先前明军剿杀王杲一役,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因作向导有功,被晋升为建州左卫都督和建州左卫指挥使,并领有了王杲的部分属地,觉昌安父子重新得到了其先世作为建州头领的殊荣。
然而从此觉昌安发觉自己如同蝙蝠,陷入了非兽非鸟的尴尬境地。
明朝如何能够信任他?是他觉昌安父子引明军攻破了古勒城,然李成梁命他的儿子塔克世搜捕脱逃的王杲,却将他收为人质!
女真人如何能够容忍他?王杲被杀后,觉昌安郁郁从明朝的抚顺回到女真的建州。一到建州,即被王杲之子阿台拘执到古勒城寨。阿台并不问他的苦衷、他的心迹,只胁迫他共同扰边反明、帮阿台报杀父之仇。阿台说不为别的,只为让他自己证实他还是个女真人!觉昌安不答允,阿台便拘押不放。
阿台没有杀死觉昌安。这不单是由于他娶了觉昌安长子礼敦的女儿为妻,不愿让妻子伤心;不单是由于他们是亲上加亲--王杲的女儿嫁给了觉昌安四子塔克世,觉昌安长子礼敦的女儿嫁给了王杲的儿子阿台,更由于他们都是女真人,论辈分,觉昌安既是阿台的父辈,又是阿台的祖辈。
阿台放了觉昌安。
明军围攻古勒寨时,觉昌安与塔克世也随明军一同前来。觉昌安见明军人多势众,古勒寨势难持久,他不愿看到千万女真人丧身血海,更放心不下他嫡亲的孙女,于是让塔克世在城外守候,径自入城,想劝降阿台与明军化解干戈,搭救孙女和一城之人。塔克世在城外苦等多时,父亲侄女全无音信。他心急如焚,也驰入城内。此时,明军已完成了铁壁合围,觉昌安与塔克世同时被困城中。
城破之时,觉昌安与其孙女一同被焚,塔克世也被明军滥杀。
噩耗。
努尔哈赤悲愤欲绝,不顾一切奔到抚顺,质问明朝官吏:"我祖我父无罪,何故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