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心愿
我继续望着阿焱，一步步向她走去。她很警醒地发现了我，问道，“谁？”
我面向她跪倒，“草民苏铭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焱向我微笑，“起来吧，过来坐。”
我坐到她对面，她将一盏酒浅浅斟到了八分，递给我，我双手接过，谢道，“草民多谢陛下。”
阿焱笑道，“何必这么客气，我早说过，凭你和先皇夫的关系，我也会把你当作朋友的，你我之间，也不必诸多礼数。”
我再次言谢，与她干了那一杯酒。
接下来的对话，有些索然无味。
“吏治改革已经有段时日了，收效却甚微，朕下旨召女子入朝为官，没想到，突破了诸多阻扰之后，竟然还是不得人心。”阿焱晃着酒杯，如此道。
“陛下革新吏治，此事本就艰辛，如今能有此成效，足堪欣慰了。陛下不必心急，来日方长。”我道，“只是，今后，陛下可否与草民不谈国事？草民未曾入仕朝廷，这朝堂之事，妄加议论终是不妥。”
阿焱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摇头，“你是先皇夫殿下的朋友，朕对你亦是放心，这吏治改革是先皇夫生前的心愿，我也只不过是继承了先夫遗志罢了，你能对此有所见地，我很开心。”
酒至半酣之后，我略略放开，问道，“昨日是陛下的生辰，怕陛下伤怀，草民未曾入宫，而今中秋佳节，陛下独坐在此，草民见了亦是不忍。”
阿焱直视着我，“你话里有话。”
“是。”我毫不迟疑地应下了，“陛下尚且青春，为什么不再立一位皇夫？朝中前后，可以陛下分忧。我想先皇夫殿下泉下有知，亦是如此想法。”
良久的沉默，阿焱仰头看着哪一树芬芳的月桂，直至一朵小花从枝头飘下，落在了她的杯盏之中，她素手纤纤，将那朵桂花捏了起来放在鼻端轻嗅，道，“你可知这话僭越了？”
我一惊，放下酒盏离座跪倒，“草民知罪！请陛下责罚！”
阿焱笑了笑，“你起来吧，朕只是这么一说，何必紧张。若说起责罚，你夜夜飞檐走壁，罪犯滔天了，朕也没有罚你。只是，朝堂之事你说说也就罢了，这后宫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我俯身称是。
阿焱命我落座，“其实你不必多想，朕只是已经不想再为此难过了，你可能不知道，自朕登基以来，后宫之中风波不断，连同先皇夫殿下都几起几落，几个曾经朕身边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朕曾为此伤透了心，如今先皇夫国葬只过一年，朕并没有心思再想什么册立皇夫之事。”
“可是陛下的眼睛告诉我，陛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先皇夫殿下念念不忘。草民说的可对？”
阿焱没有否认，相反，她的直白令我惊诧，“自是不错，我与他之间，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说的清楚，同样的，也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忘怀。”
我看着她，“陛下为什么会对一个死去的人这样怀念？”
“死去的人？”阿焱苦笑，她将一盏酒一饮而尽，“死去的人？不，他没有死，他一直活着，活在我的心中。”
我默然了片刻，道，“看得出，陛下对他用情很深，可无论是据我所知，还是坊间传言，先皇夫殿下生前，与陛下的关系并不和睦。”
阿焱盯着我，她的眼睛在清澈的月下如水一般澄净透明，“这些你都知道？”
我不答。
阿焱笑笑，右颊的酒窝中像是盛满了桂花的芬芳，“和你说说也无妨。你不知道，虽然身为帝王，我身边从不乏痴情男子，可是我一直对他情有独钟。”
“难道你不是想我知难而退，所以才做那些事的吗？”我心里暗暗道，这句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在她的心中，我已经死了，已经是躺在陵墓中一具冰冷的尸体，已经是只存在于她的回忆之中的一个人了。
可我没有想到她对我的留恋如此之深，更没有想到她居然仍旧保留着对我发自内心的爱。
可是，有一句话说的太好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一切都晚了，无论过去有多美好，多么令你不舍，都再也回不去了。我现在只能作为你的一个梦出现你的面前，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每夜都会来到你的身边，为的，就是能够用沈慕伊的眼睛再多看你一眼。
“陛下，草民记得当初曾经听过一句话——当我们不再拥有时，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陛下记着他，这就已经够了。”我想了想，如此道。
阿焱愣愣地看着我，“是么？”
我点点头，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干杯！”她又喝了一杯，她酒量不高，现在连喝几杯，已经微醺了，脸色略带酡红，问，“你怎么不喝？”
我端起酒盏，凑到唇边，却并不饮下，我在心底对自己说，阿焱，不管时移世易，斗转星移，不管你是否记得我，不管……我是会——一直一直都会陪在你的身边的。
“你可能不知道，你和他，有很多地方都很相像。”这一杯苦酒还未下肚，她的这一句话蓦地令我一惊。
我拼命抑制住颤抖的手，问，“陛下是指……”
“真的有很多地方，眼神，沉吟着会微微颔首的姿态，还有，看着我的时候，一样的温柔……”她梦呓一般地说着，我越听越觉得惊讶，手心中沁出了冷汗。
“陛下！”我惊呼出声，“陛下醉了，请不要再喝了。”几乎就要劈手去夺她的酒盏，可是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醉了吗？醉了更好，醉了我就可以见到他了。”她看着我笑的很欢快，“没有他的日子，见到你我就很开心，苏铭，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在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都陪着我？”
我想也未想便回答，“不！我不愿意！”声音之大，甚至惊到了我自己。
阿焱的神情猛地黯淡起来，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同时又醒悟到这里是皇宫，不禁担忧，我向藏身在花丛中的十三暗暗打出了一个手势，他伸手摆了摆，意指附近并没有人，我心中稍安。
阿焱的酒似乎醒了，眼神由迷离重归清明，她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
“陛下，”我斟酌了一下措辞，“先皇夫在天之灵，不会希望看到这样。”
阿焱呆愣了片刻，哑然失笑，“对不住，刚才的话，当朕没有说过。”
“是！”我恭谨道，气氛一时尴尬。
无声地坐了一会儿，阿焱问我，“苏铭，虽然刚才的话朕讲错了，但下面的话，希望你能听清楚——朕问你，你是否有意入仕为官？你见解独到，又文武双全，若是有意，朕必定保你功名！”
入仕为官？是不是代表着今后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她了？不是不心动，只是深思熟虑之后，便知此事其实不可为。
“谢陛下厚爱，草民逍遥于天下之间，不愿为功名利禄束缚，还望陛下能够明白。”
阿焱点点头，脸上的失望是少不了的，只是她并不强求之人，“也罢。之前他生前也说过，如果能寄情于山水之间，此生无憾了。我也知道他的一生过的并不如意，先是被缚深宫，尔后便是朝堂倾轧，你能有这种想法，我明白。只是卿之才学，足堪大任，国失栋梁，终究是憾事。”
“谢陛下体谅！陛下能有此心，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草民敬陛下一杯！今宵月圆，草民愿与陛下不醉不归。”
再后来，愈加放浪形骸起来，我扬声将苏轼的水调歌头颂了一遍，只觉得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真是精妙，将此情此景尽数道来。
酒真是好东西，可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忘却忧愁，陷入满身心的喜乐。那天不记得我和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喝到最后我自己都醉了，前前后后说了很多的话，明明知道有些话不应该说，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抑或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夜深之后，阿焱彻底醉了，我抱了她回宫，床前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睡颜，末了，在她的额前印下了一吻。
“阿焱，你没有忘了我，我很开心。”这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可是一直不能，或者说是不敢说出口。
十三悄悄出来，在我身后单膝跪下，“十三见过主子。”
“起来吧。你在宫中，可有被人发现？”
“主子放心，十三只是一条影子，影子总是会被人忽略的。”
“好，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你去吧，尽心保护好陛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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