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时期《庄子》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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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美的觉醒:魏晋文艺理论中的《庄子》(4)

为了表现裴楷的“俊朗有识”,顾恺之在裴的脸颊上画了三根毛,以此传神。人对此不解,他却颇为自信,以为观者见了必觉这才是传神之笔。这就是顾恺之传神的重要方法,即“迁想妙得”。他在《论画》中说:

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

顾恺之的“迁想妙得”,颇似庄子在著书时的“三言”文体。庄子是感受到了“言”的有限与“道”的无限之间的矛盾,以及“小知不及大知”的困境,因此不得已而以寓言、重言、卮言三种形式,写出他不得不说的那些意思。庄子解决的办法也似“迁想妙得”,而他的文字也是为了传神,得意然后忘言。顾恺之以“迁想妙得”之法传神,其用意也在于传神,“神”会之后“形”可忘也。

顾恺之的“迁想妙得”让我们不禁想起他为人的“痴”与“黠”。他能想到在脸颊上画三根毛来传裴楷之“神”,不能不说是他的“妙得”,这既是他的“痴”又是他的“黠”。顾恺之的“痴”来自于他精神专注无杂念,来自于他对美的热爱,这颇似庄子在无用之大树旁“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完全是一种艺术家的陶醉于自我内心的精神世界的自由状态。而他的“黠”,即他的诙谐滑稽,《晋书·顾恺之传》称他:“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他的好谐谑,更像庄子,庄子就自称以“缪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著书。他们都属于艺术家的自由精神。

在对绘画的鉴赏上,顾恺之也受到《庄子》的影响。他在评论《北风诗》这幅画时说:“神仪在心,面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玄赏”即如陆机《文赋》中所说的“涤除玄览”,即鉴赏主体在一种“虚”的状态下,以直观直觉去领悟宇宙万物。此种极为纯粹的审美方式,就是《庄子·田子方》篇的真画者“解衣盘礴”的状态,即一种主体彻底为“虚”,与万物为一,进入宇宙生命的灵性状态,无需语言就可以心领神会。

对于顾恺之在绘画上受到《庄子》的影响,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张彦远完全以《庄子》中的词句来赞美顾恺之的古贤画,并将画中的古贤等同于《齐物论》中“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的南伯子綦,并因此称顾恺之深得绘画之道。

2、宗炳:《画山水序》

顾恺之绘画的主题多是人物,但随着人物品藻中多以山水语言来传神,以及玄学对自然山水的热爱,纵情山水成为东晋名士名僧们的一种好尚,与之相应的,就是山水诗和山水画的崛起。宗炳生活在晋宋之际,正好是“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时候。他个人一生十分清心寡欲,朝廷数次征他为官,他皆辞而不就,他乐于“栖丘谷饮”的生活,不为外物所动。宗炳的志趣颇似庄子,逍遥自适,不为尘务萦心。而他本人的确也颇好老、庄,他在《明佛论》中称:“若老子、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神。”

和同时代的一些名士一样,宗炳一生爱好山水。他最后一次游历大约在元嘉初年即424年,当时他有结庐衡山之志,无奈有疾还江陵,于是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因此宗炳将他所游历过的山水皆画了下来,挂在室内。他本人又妙善琴书,因此时时抚琴,并对人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宗炳的思想主要是佛学,但是作为东晋将佛学本土化的高僧慧远的徒弟,宗炳亦随慧远学习《老子》和《庄子》。慧远本人在佛学本土化中的重要工作就是以《庄子》之义讲佛法,并使惑者晓然。宗炳本人也与其师一样,采用“格义”的方法讲解佛经,因此必然对《庄子》的文本也极其熟悉和精通。从个性上来讲,宗炳的性情本来就与庄子相契,他对山水的爱好就是《庄子·知北游》中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是一种对自然纯粹的审美感受。在宗炳之前,东晋的名士孙绰对自然山水即表现出这样的审美,而且他在《游天台山赋》中表达自己对游历的感觉时,引用的尽是《庄子》中的文句文意,比如他说:

于是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无全牛……散以象外之说,畅以无生之篇。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

其中“心闲”、“害马”“目无全牛”以及“象外”、“无生”等都是《庄子》寓言中的重要概念。

宗炳的《画山水序》虽然建立在他的佛学基础之上,但其中亦有《庄子》思想的影子。在这篇序文的开始,宗炳说:“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在宗炳看来,首先圣人与贤者不同,圣人含道,贤者澄怀。《庄子·齐物论》中,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瞿鹊子所听说的“圣人”,即有高洁之操行,不以世俗的物欲萦心,和宗炳说的“贤者澄怀”一样。但庄子以长梧子之口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圣人,真正的圣人“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和“圣人含道”一样。而“暎物”正是《庄子》中的“圣人”的游世之道,“味象”则不是一种“虚”的状态,因此只可以称为“贤者”。在开篇这一句之后,《画山水序》接着说,“至于山水,质有而灵趣,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大隗、具茨、藐姑等皆出自《庄子》。

与顾恺之一样,宗炳认为画山水也应该以形写神。他既然认为“山水以形媚道”,那么山水本身就体现着“道”的神妙,于是他在后面接着说“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从字面上来看,宗炳似乎是在简单地摹仿自然,但他写形正是为了画出山水所媚之“道”,因此最终还是传山水之“神”。如何以形写神?宗炳在具体论述了绘画的透视法之后,他接着说:

“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

首先,如果画者很巧妙地画出了山水之神态,那么观者就可以“应目会心”、“应会感神”。“神”虽然无端,人却可以以“心”的直觉去感受它。接下来,宗炳谈到对山水画的欣赏,亦如画山水一样,也要“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穷四荒。”《庄子》中的神游境界正是如此,先斋戒以理气,涤除心里的各种杂念,直至最后以气去听去看去感受万物,进入一种“心斋”的空灵状态。宗炳所说的“坐穷四荒”就是这样一种冥会的状态。如此则“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无人之野”就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心灵无限自由的境界。庄子对它的描述为:“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无人之野”就是“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庄子以此比喻精神自由之境地,以无用之大树比喻自己所说的话,表达无用之用才是大用的真理。宗炳在欣赏山水画中的“无人之野”正是这样一种精神自由飞翔的境界。

在这样忘我的逍遥境界里,最后“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即心灵进入完全的审美状态,不觉神为之畅,而“畅神”在宗炳看来是欣赏山水画的最高审美境界,这正与他在《明佛论》所说的老子、庄周之道,可以“洗心养神”一致。

除了文论、乐论和画论之外,魏晋的书法审美也表现出强烈的玄学色彩,如魏代书法多表现出雄健而重实用的特点,到了晋代则逐渐转向平淡清丽而尚韵的审美风格。尤其是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晋代书法,他对书法的态度完全是自然随意的,而他论书法十分强调“意”,则是魏晋玄学“言不尽意”主题对书法审美的影响。实际上整个晋代的书法都不像汉代书法对技法的关注,而是很重视对书体的意境的描述,并很自觉地追求“意”的微妙与字体的清丽飘逸之美。由于魏晋书论中直接涉及《庄子》之处很少,我们只能从总体上感觉到玄学对书法审美的影响,因此不在此做详细论述。

作为魏晋玄学的主要文本之一,《庄子》几乎在魏晋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投下了影子,尤其是嵇康、阮籍之后,庄子更加超过老子而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偶像。正因如此,《庄子》在此时期阅读研究的涉及面必然非常之广,除了最直接相关的思想领域,文学、艺术、社会风尚和佛学传播等领域都与庄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研究需要戴着《庄子》这副“放大镜”,对魏晋社会做百科全书式地检视。然而,研究范围极大只是难点之一。

难点之二在于检索能否深入,即能否深入准确地理解魏晋时期的各种史料,包括对历史事件、文学作品和哲学及美学论著等,另外还有佛学,《庄子》如何影响了佛学的传播,而且反过来佛学又如何影响了对《庄子》的解读等。在理解史料的基础上,又该对史料与《庄子》的关系做怎样的解读,这样的解读如果不是一种想象的话,那么它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了历史的真相?

难点之三在于“放大镜”本身。我们是否理解它?又是否懂得如何去用它?《庄子》在魏晋时期的通行文本是五十二篇,郭象三十三篇本的生成经历了一个过程,并且有复杂的哲学和政治原因,其产生出来的本身就是需要深入研究的一个问题。当其他版本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今天只能拿着郭象本这把“放大镜”去检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忽视或遗忘《庄子》文本变迁的历史,因为它本身就是《庄子》阅读研究的重要部分。

难点之四最容易不被现代人想起,即阅读模式。在默读和印刷文化之前的漫长年代,手抄和诵读不但作为普遍的阅读模式,而且在魏晋时期几乎被以为是唯一的阅读模式。如果不了解手抄和诵读文化,谈《庄子》在魏晋时期的阅读研究则无异于痴人说梦,因为阅读模式远比我们想象地更为重要,它不但决定了阅读效果(其效果必须经验之后才能够认识),而且对理解文本的真正意义非常关键,甚至影响到版本的流传。

从上述四大难点出发,本论文尽可能地利用现有的各种资料,对《庄子》的阅读情况做了较为深入细致的研究。虽然没有完全做到百科全书式的检视,但已粗略勾勒出了各个领域的轮廓。在对史料的获取上,本论文几乎全部查阅自古代的原始文献,并对史料进行多方考证。而在分析史料与《庄子》的关系时,本论文也尽可能做到言之有据,并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使得论证逻辑清晰。然而,对于《庄子》与魏晋佛学在传播上的互相影响,有太多的问题值得关注,因此尚待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