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那么早,他一般都晚回。”她说得非常流畅,“你找他还是找我,有何贵干?”
“没事,我正在路上堵着,无聊。”
“你当我是声讯台啊?”赵真颜笑起来,脆生生的。她的声音的确很动听,从前一直是他们学校的广播台播音员来的。
他沉默着没有应答,只是非常想把她从电话那头抓过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撒谎连眼皮都不眨。
她倒是继续说开了:“我给你讲个笑话解闷吧。你看过自杀兔的漫画吗?”
“没。”他的业余生活的确比较单调。
“就是一只兔子的N种搞笑死法。从前是只外国兔子,后来我们的漫画家把它本土化了……”
“都是怎么个死法?”
“你说中国版的?当然是符合中国国情,有吃苏丹红辣椒酱吃死的,有搬去化工村被熏死的,哎,我跟你说个最搞笑的哈。话说自杀兔是北京的一个小白领,下午6点下班后,喝了半桶纯净水,开车一头扎进汹涌的车流中……”
“后来呢?”
“哈哈,后来,后来它因为堵车,被尿憋死的二环的马路上。”赵真颜大笑不止,好像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堵得严不严重,有没觉得膀胱开始不胜重荷?”
“赵真颜,”颜昇耐心等她笑完、说完,再狠狠地说,“我如果死,一定是被你气死的。”
“啊?关我什么事。”是无辜的腔调。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会撒谎的人。”他发自内心地说出来。
那边一阵静默,突然摁掉了电话。
心虚了?那就对了。她这样子,怎么为人师表?他的火气冒了上来,见前面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干脆挂档、踩油门,直接碾着绿化带进了辅道,再拐进小巷子里。
在她们院的停车场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她施施然走了出来,笑着和同事挥别。
颜昇下了车,远远地跟着。
她拐进了超市,买了几个西红柿、一颗西兰花、一盒豆腐,结帐的时候又拿了一根伊利冰工厂的雪糕。
路过报刊亭,她翻了好久,买了一本杂志。
在音像店转了半天,啥也没买,只是试听了几张新碟,带着耳机,嘴里念念有词。
天都黑了,她才进了教工宿舍7号楼。
他从楼下望上去,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5楼一扇门前。
开门,关门。窗户被灯光映亮。
他记得在她施舍给他的“三个白天”里,她曾经间接告诉他,她有6年一直在等他。即使他后来再次出现,她还是没有勇气接受他,但在那6年里,那种孤单的状态是真实的,她用漫长的等,回报了他少年时先她一步的感情。
颜昇仰着头,看着那四四方方的明亮的窗,觉得那灯光都是冷的。他没有想到,如今她还是这个状态,一个人逛街看书吃饭,要命的是,她好像怡然自乐,适应了这种生活,完完全全一副小龙女的样子。袁阳说得在理,他真的不该去招惹她。如果他没有拉她去桂林,没有在比赛完后喊住她让她倒茶,她现在会不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站到脚都快麻木的时候,他再次拨通她的电话:“下来。”
“啊?地震了么,要我下来?”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下来,我在你楼下。”他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
“我睡了。”她声音立刻配合着变得很疲倦。
“灯还亮着。”
果然,她的灯应声而灭。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你明明没结婚,为什么总摆出一副婚姻生活幸福美满的样子。还有,你哪来的女儿?”
“我懒得解释罢了。”
“你是怕我一旦知道,又过来烦你吗?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聊?”
“只是怕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你又骗了我一年,你麻烦可大了。”
“颜昇,我是否单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如果以前,刻舟求剑的那个人是我,那么现在我随波逐流了,是你不肯面对变化……如果你对我现在的内心世界感兴趣,那么明天再说,我明天上午还有课,要睡了。”
他看了一眼表,快九点而已,按照古墓派的作息,的确也是该睡了。更重要的是,以往的兵戎相见让他吸取了一个血的教训,就是不能让她来讲道理,否则只能输。
他于是鸣金收兵,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那你睡吧,明天见。”
赵真颜着实松了口气。
她上次总结说,满意有一点和她像,就是都害怕颜昇。这真是肺腑之言。她实在是害怕他,平时谦和有礼,关键时候又倔又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两年来,她过得忙碌而充实。没有男人,缺乏点缀,也同样少了很多麻烦。前段时间,她刚刚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宣告“灭绝师太”毕业,眼看快要“独孤求败”了,她的修为焉能不长进?更何况,千帆过尽之后,她只享受眼下的宁静,不允许谁再带给她波澜,哪怕是颜昇都不行。
刚才她施了缓兵之计。颜昇断然料不到,她上完明天的课,就要去香港参加范园园的婚礼,正好可以躲过他。躲一时算一时,避开他脾气爆发那几天就好了。她筹划着,还是不敢确定,蹑手蹑脚跑到窗边偷看,见楼下并没有闲杂车辆人等,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完课,大概是模型有点难,有好几个学生围过来问问题。这课还是寒假的时候备的,赵真颜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参数为什么这样设,现在只觉得头疼。
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循着声源看过去,发现颜昇站在教室门外。她说了声抱歉,就匆匆走到他身边:“你还当真了?那你等我一会儿。”
“我听了小半节课了。没想到你‘为人师表’的样子还挺像回事的。”颜昇笑道,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赵真颜暗暗高兴,他不着急就好。
这边颜昇在拼命对自己说,不能急,一急又中她的计了。
她走回讲台,继续答疑。
教室后排,陈曜看向颜昇的目光十分复杂。颜昇知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也许你觉得你比她小,时间的序列很残酷,可你不知道,我的辈份比她小,血缘关系更残酷。”
陈曜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吧,看我笑话呢?”
“不,一开始我很真诚地要当你的顾问,后来……我要谢谢你告诉我她还是单身。”
陈曜收好厚厚的统计课本,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你够狡诈。”说完,头也不回就朝门外走。
“今晚争取定稿。”颜昇还不忘提醒他画图的事。
“你放心,我今天会帮你画完,但是钱我不要了。”他在赵真颜有些狐疑的目光中大声说,“好让我对这次傻冒事件印象更深刻一些。”
她终于打发完所有学生,折了回来。
“有性格,你的学生。”颜昇悠悠地说。
赵真颜不知其中奥妙:“你跟那孩子怎么了?”
“没有20也有19了,还孩子呢?不要低估一个20岁男性的心志。”颜昇按开锁,坐进车内,“我20岁的时候,已经发誓非你莫娶了。”那时他多傻啊,还写在桥上,写在《点绛唇》的旁边。谁知道十年过去,他不仅娶的不是她,现在连挽回也挽回不到。
她连忙打岔:“你又何苦非要到教室来等。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来扰乱一班小女生的心吗?”他历来穿着随意,今次是一件清爽的蓝色透明衬衣,敞开扣,里面是干净的灰白T恤。再配上那副五官,直教人感慨人生真是美好,可以看到这样的男子。如果年轻十岁的他,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小生。那么现在的他,就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当家小生。
“你班上女生没几个。”他没好气地说,“再说,陈曜的事,你要负大半责任。”
“我又怎么了?我够朴素了。”赵真颜的确是素面朝天,衣着也很随便。
“问题的症结在于你的产权还不明晰。科斯定理告诉我们,产权制度的设置是优化资源配置的基础。你的产权不明,所以纠纷随时都会产生。”
“啧啧啧,你还跟我拽科斯定理?”
“你引诱小朋友跟你讲克鲁格曼,不许我临时抱佛脚查一下科斯定理?好了好了,开玩笑而已,我主要是想接你去吃饭的。”
“我们不是来说清楚的吗?”赵真颜心知不妙,她以前见识过林斌那种迂回战术,知道不正面交战,意味着战事要拖延很久。
“谁要跟你说清楚了,我只是来请你吃饭的,小姑姑。”颜昇见她找不到可以甩那些感情理论的机会,心下十分快意,把水递给她:“连你学生都看出你累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忙着——”赵真颜刚想说忙着干完工作好休假去香港,幸而及时刹住车,掩饰着说,“忙着上课、写论文。”水里有一股淡而清冽的甜味,是罗汉果泡的水。没想到他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晓得罗汉果润喉。
“我听说岛外有个地方,做的土龙汤很好喝,路是远了点,不过这个时点过去应该不堵。”他耐心地等她喝完水,才发动车子。
这一路真的很长。她闭上眼睛,几乎快要在半途睡着。
走了漫长的路,孤身看过许多风景,难得有同行的这一刻。这一刻,是不是情侣,对她来说真的不再重要。她已经相信人和人的缘分有很多种,做朋友和亲人,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