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清孤儿:清末传统士人的宿命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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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冒鹤亭:沉于“晚明想像”的死水中(3)

冒鹤亭在喝这杯下午茶时,曾写下了这样亲切逼真的文字:“好几年冷落了秦淮。这壁厢是江总遗宅,那壁厢是顾媚长街。庾兰成,头尽白。刘梦得,又重来。唉,杨柳也,旧楼台。”

这次聚会,名士陈衍没有去,大概是常去的缘故,当时情景也能猜出一二,所以后来做了诗《鹤亭招饮夕照寺拜其族祖巢民先生生日余未至》。中有句道:“巢民先生老居士,闻孙才调方峥嵘”。

自负而向来务实的郑孝胥没有其他名士那样感怀,只是在日记中写了几个字道:“夜,月明。题冒鹤亭《水绘盦填词图》”。

林纾后来补作的《夕照寺为冒巢民先生作生日记》该算是对那场宴会的总结,但因为是作于辛亥革命后,所以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心理,而且“事定而鹤亭亦以衣食奔走四方”,追记更多变成了“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

夕照寺莫详所始,在广渠门内。径道至荒陋,车行如入深谷。

辛亥三月十五日如皋冒鹤亭于寺中集同人为巢民先生做生日。鹤亭淹博能诗,于巢民先生虽断缣零素必拾而藏之。

呜呼。先生于万历三月生,去今辛亥三月,三百余年矣。以壬午副贡累膺徵辟,咸无就。而余亦以壬午领乡荐,是先生三百余年之后辈。而今日复值辛亥三月,为先生祝,匪惟科名同,即所遭之遇几同矣。晚明之季,朝政析如乱丝,讫于熹宗而明亡。今日虽无厂珰之祸,然贵要沮兵而行赇天下,疲癃如沉疾,人心思乱者尤众,兀然一不知悟。余安能不瞿然而怀先生耶?当熹宗季年,先生结社金陵抗逆案也。今我辈雅集于此与六君子之难裔,殊独鹤亭者为先生裔孙耳。余非不病之呻而有集霰之惧,临觞太息,惨默无言,则勉为之解曰:昔者如皋中元,先生必于定惠寺集同人为阳羡君设斋资冥福,今日之集,殆踵先生之礼阳羡乎?鹤亭首以诗倡众皆属和。余为制图。是年秋,武昌事起,余移家析津,事定而鹤亭亦以衣食奔走四方,未审所制图存焉否邪。呜呼,先生与余同壬午耳,敢不惕然步武先生之后闭户终其余年,唯恨不至江南向水绘庵遗址临风一吊先生也。

如同这次“晚明想像”的盛会,冒鹤亭后来再也没有办过。并非是时局不同,而是人心不同了。

有时候,人心已散,人心已死,那场奢华的夜宴,即使再奢华,恐怕也仅仅只是一场饭局了。

名士终结后的生活

早在1911年初,冒鹤亭曾到天津协助梁启超办报纸。辛亥革命爆发,冒先生离开天津,回北京,希望可以在北洋政府中谋得一官半职。终于在1913年先赴温州任海关监督兼外交交涉员。

由于工作不是很忙,在任职期间,冒先生对当地文化起了很大兴趣,曾将当地的名胜王谢祠和诗传阁改建,同时对温州文献进行整理,将当地自唐以来两千余诗人的诗作两万余首编成《永嘉诗传》。当年外祖父版本研究使他在这方面开始大展其长,刻印了《永嘉诗人祠堂丛刻》、《永嘉高僧碑传集》,又自出资金与当地人士共筹款600银元重刊了著名的《至顺镇江志》,在书中保存了元代的社会、经济、文化等史料。前清代大学者阮元称赞该书:“备录故事,多详兴废,物产土贡,胪陈名状……明以来绝无著录,洵为罕觏之秘籍”。不久他又调淮安,来此地仅一年光景,便刊刻了《楚州丛书》。为此,为中国保存了大量古代诗文和地方文献。

1917年,冒先生出于个人爱好,撰写了《戏言》一文,对古代戏的发展作了简要的梳理与考证,对戏曲中的角色、器乐、剧具等都作了扼要的介绍。

作为海关监督,冒先生常与外国人打交道。一次,日本领事来访,气势汹汹。冒先生玩起了幽默,他很客气地让人上茶点,而点心上却刻有“毋忘国耻”,居然还频频让日本人用点心。日本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很是尴尬。

同年,他成为财政部顾问,民国政府听说他曾在清廷农工商部任职过,随即委任其为农工商部全国经济调查会会长。自此后,他离开温州,开始了对全国经济资源的调查工作。

1930年,冒先生被任命为考试院考选委员会高等典试委员,这相当于清朝时的主考。

当时,民国官员戴季陶一心复古,一仍明清考官锁闺的旧规,以示严密防范。1931年夏天首届高等考试时,南京天气热得如处火炉之中,戴季陶亲自送典试、襄试委员入闺。在闺门前鞭炮齐鸣声中,戴季陶按照清时规矩,亲自锁键、贴上封条,笑着对他们说道:“委屈诸位入瓮了。”

典、襄试委员入闺后,即与外间隔绝,电话不能打、书信不可以写寄,大家所能做的事,只能在闺内相互作诗唱和,考题也在闺中拟定,以防外泄。还规定考官分级别,该用什么颜色的笔。

冒先生出闺后,曾戏言:“无端坐了两个月牢房,幸好在闺内行动还自由,旧识新交难得有这欢聚一堂的机会,唱和至乐。再有,伙食特好,还天天送来西瓜。苦在不知外面消息,好象住在深山古庙的老僧,日唯参禅打坐而已。出闺之日,真同‘刑满释放’。”

就在这一年,冒先生的好友胡汉民被蒋介石幽居于双龙巷,禁止客访,许多人都不敢登门,独有冒先生不畏特务监视,经常走访谈诗论学。胡汉民感激不尽,认为是患难之交,在孤独中感到雪中送炭的温暖。有特务向蒋介石举报道:“天天有个老头来看胡汉民。”

蒋介石问,“是什么人?”

特务回答:“是个作诗的文人,和政治无关。”

冒先生这才没有被蒋介石放在心上。

1932年,冒先生任广州中山大学、襄力勤大学(后改名广东省立文理学院)文科教授,兼任广东通志馆纂修,抗战时期任上海太炎文学院教授。

在抗日战争时期,冒先生来到上海,当时住在法租界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的模范村,准备一心从事著述,但时局很动荡,可仍旧不能阻止他对学问的追逐之心。在这段时期,他对中国古代典籍中经史子集皆有深入的研究和著述,经学方面的《京氏易三种》、《大戴礼记义证》、《纳甲说》、《纳音说》;史学方面的《唐书吐蕃世系表》、和关于他祖先的《蒙古源流年表》;诸子方面的《管子集释长编》,校释方面有《淮南子》、《晏子春秋》、《文子》、《列子》、《春秋繁露》等;词曲方面有《四声钩沉》、《倾杯考》、《宋曲章句》、《新云谣集杂曲子》、《疚斋词论》等,在今天许多所谓的国学大师看来,冒先生的这些著作都是颇见功力的学术专著和论文。

在这段时期,冒先生和寄居在上海的前清名士都有来往。由于大家都有感寂聊无事可做,乃约期限作“文茶之会”。之所以不称“文酒”而称“文茶”者,是因为那时生活太过于艰难,大家都以节约为荣,以浪费为耻,所以就定期在下午聚集喝喝茶至多吃二碟点心而已。

抗日战争胜利后,冒先生又应聘国史馆纂修,并起草人物传记多篇。在南京,他与当时名流如柳诒徵、汪辟疆、尹炎武、于右任、程潜等人均有来往。但由于年事已高,所以来往并不密切。大家平时工作后,都以休息为主。

后来,冒先生又回到上海,直到新中国成立。上海市第一任市长陈毅在一次会上听江庸(民国时期任过司法总长)说冒老在上海,会后即约同江庸去看望冒老。陈毅同志见到冒老后,首先说:“毛主席对你们老先生是很重视的啊。”

冒先生感激万分,当陈毅听说冒老先生无收入,生活较为困难时。陈很是难过,当即就送钱给他,冒老先生不要,陈毅说:“现在是人民的钱,你应该要呀!”此外还谈了些诗词方面的事,冒老非常兴奋。临走时,陈毅对冒老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清苦,我先给您一些钱用,你要保重身体,安心读书写作,生活问题一定会妥善安排的。”以后相从过往甚密。在陈毅同志荐举下,上海市文管会送来聘书,聘请冒老为特约顾问,月薪320元。

为此冒广生专为陈毅市长书写扇面,另请上海画坛巨匠吴湖帆先生作画,以答谢陈毅的知遇之恩。陈毅在调往北京前,还多次殷殷询问冒老的生活及著述情况,使冒广生深感晚年居得其所,生逢其时,交遇知音。

1957年,冒老先生来到北京,周总理从陈毅同志处得知此事后,派人告知冒老暂时别走。1957年仲夏的一天中午,周总理轻车简从来到冒先生住处。看见冒老,总理笑盈盈地说:“我听陈毅同志说鹤老来了,早就想来探望的。政协正在开会,脱不了身。昨天刚刚闭幕,今天才有空,抱歉,抱歉!”时值仲夏,气候燥热,见家人开动电扇,总理随即安详而体贴地说:“老人家怕受不了风寒,还是关上的好。”

冒老先生感激。

临别时,总理对冒老说:“今天太难得了。我有这样两小时的休息,能见到鹤老,我更高兴,毛主席委托我捎个口信,他看到你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想见面谈谈,希望鹤老多住几天。”

冒老先生只好住了下来,不久一天的一个深夜,毛主席派来车子特邀他到中南海会见,车到中南海,毛主席趋步亲迎,与冒先生握手致好。随后尽意叙谈。他们先谈了些时局方面的事。毛主席说:你们过去提倡革新,我们后来号召革命,大家都是为了救中国,是一条道路上的人。

冒老先生点头称是。

两人谈了诗词方面的一些问题,很是欢畅。

冒老先生告辞时,毛主席送到走廊上,边走边问:冒老先生今天来,可有一言相赠?

冒老先生思考了一下,就引用佛经故事说,“狮为百兽之王,不惧任何猛兽,只怕自己身上长虮虱,现在党内正在整风,我是经历了几个朝代的人,共产党能把中国搞得这样强大,譬如一头雄狮,身上也不免长几只虱子。古人云:虮虱虽小,为害亦大焉。可得提防呀!”毛泽东听了,连声说:“老先生高论甚是!我一定记在心里。”

最后主席送冒老先生上汽车,还亲自用手遮住车门的上沿,怕冒先生碰到车顶。冒老先生事后回忆起与这几位伟人的见面场景,仍旧记忆犹新。

1959年8月10日冒鹤亭先生逝世。1961年,他的家属按他的遗愿,将其收藏的先人冒辟疆的行书诗轴、草书立轴、手稿、书札、画像以及《圆圆曲》作者吴伟业有关水绘园的手迹、《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的《水绘园图》等一批珍贵文物共900多件全部献给国家,现保存在上海博物馆内。

冒老先生走得很平静,很安详。1959年前四十八年,是为1911年,冒鹤亭38岁,正沉浸于“晚明想像”中。再向前半年,他正在夕照寺举行那场盛大的宴会,再向前66年,冒鹤亭20岁,他已经为先祖冒辟疆撰写了年谱。他历仕三朝,安享晚年。却不知,早在他去世那年的66年前,他的中国名士身份就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