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三峡时,是秋天,1967年的秋天。一个多事之秋。我和******思想红卫兵文艺宣传队的伙伴们,从巴东港乘船去四川的万县(现已改名万州)。其实,我们只走了半个三峡,一小段巫峡和瞿塘峡。但在我心目中,这就是我在语文课本中读过的三峡,在唐诗宋词中读过的三峡,从大人嘴里听过无数次的神奇的三峡。从上船开始,我的心就处于由激动而带来的喜悦之中。峡江有雾,那种淡淡的晨雾,仿佛仙女挥动的神秘的纱巾。虽然两岸的景物看得不太分明,但幽深的峡谷和奔腾的长江所显示的巨大的气势和能量,还是让我的心受到震慑和敬畏。我和同伴们簇拥在船头甲板上照相,照完相又一起放声朗诵: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这正是那个红卫兵时代充满革命激情和幼稚浪漫的缩影。可惜后来照片洗出来模模糊糊的,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就是背景的山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三峡的伟岸的峡壁和滚滚而来的江水。从此,三峡便留在我的心灵深处。
在万县,这个美丽的港口城市也处在兵慌马乱之中,到处是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喧嚣的高音喇叭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闹得小城不得安宁。小规模的武斗已经开始了。给我们开大客车的卞师傅也是当地的工人造反派,他有个还在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叫卞美霞,是个美丽聪明又活泼的小女孩。我们离开万县时,卞师傅说万县太乱了,托我们把卞美霞带到恩施玩一段时间。他女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卞师傅怎么就放心呢?况且是把她交给我们这样一群毛手毛脚的中学生?我们与卞师傅也是初相识,他怎么就这样依赖我们呢?我后来回想分析当时的情况,一是卞师傅看过我们表演的节目,他盲目地相信天下的造反派是一家;二是当时的政治形势是各个造反组织都在忙于占山头夺政权,社会上还没有谁顾及到拐卖妇女儿童,人心相对现在而言要单纯一些;三是我们宣传队的女队员对卞美霞照顾得特别好,吃喝拉撒睡,处处流露出母性的爱意。不管怎么说,卞美霞跟随我们回到恩施了。她在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看我们排练节目,学我们唱歌跳舞,不知不觉玩了半个多月。她要回家了,宣传队的同伴们有的给她送几条肥皂,有的给她送几包火柴,有的给她送几条毛巾——都是当时生活上的紧缺物资,还有的给她买水果,为她联系从恩施直达万县的便车。一个小女孩竟然牵动了所有宣传队的心,这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十年浩劫中也确实罕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我第一次走三峡的收获。我发现人性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真的、善的、美的东西,即使在****的社会生活中,也不会泯灭,也依然像萤火虫一般在黑夜里闪亮。其实,我们并不是为了一个小女孩,而是充满童真的小女孩诱发了潜存在人身上的一种爱,这种爱在血腥风雨的日子里尤其能净化我们的良心,因此显得特别珍贵。很多年以后,我从山西回恩施探亲时,曾特意绕道去万县打听卞家的消息,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情况。如果现在见到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卞美霞,她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再一次与三峡亲密接触,是在我离开恩施去江西插队的时候。我的妻子刘建华是我高中的同学,做红卫兵时,我们都在******思想文艺宣传队。她当时选择与我结伴而行,我们从巴东经武汉到九江,然后再乘车从南昌到高安县(现已改市)的清湖村。这是我人生漂泊的开始,像遭遇流放似的,心情黯然。这次看见的三峡又只有一半,一大段巫峡和西陵峡。难道是巧合吗?上天让我分两次看了三峡的上半截和下半截,是故意吊我的胃口,还是冥冥中另有安排?反正离开家乡鄂西去江西当知青,心情十分沉郁,谁知道这辈子是个什么结果呢?亏得有建华和我在一起,旅途不至于孤寂。而且,三峡也真给了我们许多关于人生的启示。
记得上船后,她一上午都没有走出船舱,那条墨绿色毛毯始终压在她的腿上。她烦闷,苦恼,默默地望着黑乎乎的船舱厢板。她在一片由各色人物呼吸出来的浊气和那几位比赛吸“金沙江”牌纸烟的民工喷吐出来的云雾中,静静地躺着。我们坐的是五等舱。上船晚了,占不着座位,只好在统舱挤一个角落。这里面什么人都有,背着背篓卖桔子柚子的四川佬,用一根扁担挑着藤椅竹椅的湖北佬,还有缠着黑头帕、用两条宽布带在背上兜着娃娃的土家族妇女。耳边不时传来庸俗不堪的粗话。这就是那个时代给我留下的一个画面。
那时正好我去叫她。我说天放晴了,快出来看太阳。尽管她那纤瘦的软绵绵的身子不怎么舒服,但她还是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厢板走向舱外。长江在阳光中。三峡风光如画。快看悬棺!我喊了起来,像久航的船员发现新大陆。什么悬棺?她也被感染了。虽然她小时候在东北生活过几年,但对长江三峡这种天工开物般传奇的东西也不甚了解。我说你看那头顶上,就是那最平最直的崖缝间,那儿不是有个洞口么,再仔细往里看,那不是棺材!看清了。借着阳光的反照,她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岩洞那里的一口木椁。为什么把棺材吊进洞口还不封口?是不是故意向我们示威?她问我。我明白是她的心情不好,凡事总是联想到阴暗的一面。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奇怪。那洞口连手攀的地方都没有,棺材是怎么放进去的?原始巴人创造的奇迹吗?
正在此时,昆仑号江轮突然发疯般地鸣了两声长笛,随后便停住了。船头被江浪打向一侧,甲板上的人无不打了个踉跄。旅客们看悬棺的兴致顿时被搅散。越来越多的人拥向船头,向前面张望。啊,沉船!我猛然醒悟,指着前面对她说。前方几十米汹涌的江面上,确实立着一支将沉欲没的桅杆。从桅杆估计,这条船不大,像是渔船被卡在什么地方,船体暂时还没有被支解。人呢,人到哪里了去了?是生,还是死?刚走出家门和校门,我们的行程就充满着神奇和风险。难道这就是我们走向生活的征兆吗?想到这些,我的兴致也烟消云散。她则一转身跨进统舱,用毛毯严严实实盖住头面,依然在那个角落躺了下来。上山,下乡,背井,离乡,哪里是我们的归宿?悬棺,沉船,曲折,坎坷,未必是命运对我们的暗示?
第二天中午,长江上另一种情景改变了我们灰暗的心境。那是一条在波峰浪谷中颠荡的小船。其实,这在长江上是常见的情景。轮船过后,翻波涌浪。江涛把小船掀起来了,又落下去了。小船进了两步,又退后一步。可是,船工们很倔强。他们顶着风浪,不停地划着。于是,小船一步一步地朝对岸靠拢。我想生活和事业也应该这样才好。我和她都有些激动,都在凝目思忖。我们插队之始,或者说我们漂泊人生之初,第一课就是长江三峡教会的。人生旅途中不仅有悬棺和沉船,而且还有勇敢的船工。我感谢三峡,感恩三峡。
若干年之后我都忘不了这一课,大概,由此确定了我们插队岁月的基调,我们人生的主旋律。什么困难呀,烦恼呀,忧郁呀,惆怅呀,绝望呀,像江涛摇撼着小船,但为理想和追求自由光明的人生而献身的热忱和执着的韧劲,一定会帮助我们的船向对岸靠拢。江水奔腾不息。我们的思绪连绵不绝。我们靠在一起回忆学生时代。凤凰山茶林掩蔽的那条山径,留下我们散步漫谈的身影。当年,有同学揭发我和她谈恋爱,证据是我和她表演舞蹈时眼睛与眼睛情不自禁地对光。这确实是冤假错案。我小学毕业就成了近视眼,两眼大而无神,目光散而不聚,对什么光呢?如今同学们都下乡去了,找谁平反呢?说到这里,我们笑起来。两颗真心,一种真情,风雨是绝对吹不断我们的旅程的——前不久我还对朋友们说,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找她做老婆——且把悬棺和沉船留在身后,留给历史吧,让三峡作证。
三峡,从那时开始,对我来说它就是全中国最美丽的地方。我在这里接受了人生意义上的真正的启蒙,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便与三峡结缘。而且,它不仅仅是一种个人化的经验,至少会与我们那一代人的生存经历和感情产生共鸣。每次在长江上独立船头凝眸三峡时,我总是感到了一种诗人的襟怀,一种船工的性情,一种虔诚的宗教般的渴望,让我刻骨铭心。记得有一位研究历史地理的专家说过,世界上,没有哪一条河流,拥有像长江三峡这样一个长四百多公里而有七千多年深厚文明沉淀的大峡谷,更没有哪一个如此大的峡谷面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千万年的沧海桑田凝聚在如此短暂的时刻。我感到震憾。我为自己见证了三峡的蜕变和再生而激动不已。
我后来离开了艰难生活了五年的江西高安县清湖村,踏上去太行山之路。在山西长治市化家庄又做了一年农民后,才和建华一起进了工厂。在山西十五年,几乎每隔两年就要回一趟老家,路线是长治、郑州、襄樊、宜昌、巴东、恩施。从宜昌到巴东一段,恰恰是三峡长卷中的精彩部分,每次经过这段水路,看峡谷峡江,总觉得百看不厌,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有一年走到宜昌,正赶上葛洲坝截流后水路不通,我们一家人只好改道从五峰、鹤峰回恩施。在宜都的舅舅家住了一夜,不曾料到天却下起了大雪。下雪也要走,可是长途汽车在高山上不敢下坡,全车人只好下车行走几公里路。那时刚刚时兴流行歌曲,我提着一个书包大的录音机,一路走一路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同行的乘客们都觉得稀奇,纷纷向我打听唱的什么歌儿。邓丽君就这样在一个雪天,像一个女妖似地钻进了山里人的生活。等我们赶到家里,已是除夕之夜了。年过得很快活,可心里总像少了点什么,想来想去,是因为这次没见到三峡,所以心里怅然若失。
一九八八年盛夏,纯粹是由着乡愁所支配,怀着落叶归根的想法,我们一家人从山西回到恩施。在恩施工作期间,我一直在犹豫,也一直在回忆和搜索,想找到一个适合家人居住又适合事业发展的城市。为此,我和建华利用假期考察了襄樊、宜昌、荆州、咸宁等地,最终选中了位于西陵峡口的宜昌市。在恩施工作了五年后,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三峡风吹到了宜昌,并且在这里定居直至终老。那是一九九三年底,三峡工程正式动工的时候。漂泊南方北方的生活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安宁下来了,终于把三峡当作我的家了,我的心里充溢着自豪和幸福,眼前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日子。
宜昌是一个因水而生的城市,正在实现与水共兴的梦想。巴、楚、蜀文化在此碰撞、融合,水势浩荡的峡江流经市域四百余里,这正是她宜于昌盛的渊薮。眨眼间,来宜昌整整十年了。上下三峡,不知跑了多少遍,几乎走遍了每个角落。曾陪北京作家登白帝城感叹古今,曾陪南京画家沿三峡搜尽奇山异水,曾在巴东神农溪听说日本少女与船工的爱情故事,曾在兴山昭君村观赏一种叫“胖婆娘”(学名观音莲)的绿色植物,曾在秭归屈原祠的屈原墓前阅读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抒情长诗《离骚》,曾和武汉、宜昌的文朋诗友多次在三峡开笔会,谈论文学、艺术、社会、人生、自然、美学等等。三峡像一块磁铁深深地吸引着我,我融入了这片峡谷。也许我一生的念头就是融入。融入才能体验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而文学艺术的精灵注定要受三峡山水的滋养。诚如史家所言,人体现着自然,文学亦体现着自然。那么,现在是时候了,我要把自己体验到的三峡,告诉我的读者朋友。哪怕是粗线条地勾勒,也要把它素描出来。我知道我的笔力太弱,无法尽述我的心情。但再弱的笔一沾上三峡的色彩,它就有了或多或少的美感。洞鉴三峡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三峡对我而言,就是著名作家张承志《心灵史》中所说的:“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灵世界和包围人的社会、人性和人道。这里有一片会使你感动的、人的光辉。你并不是随时随地能发现这种光辉的。”——这便是我的三峡的光辉。
老实说,历史与现实相比,我更喜欢历史的三峡。从自然的和人文的景观来看,老三峡比新三峡更耐人咀嚼。有时心情很矛盾,走进三峡就徘徊不定。有一次,我去长江支流清江中上游的水布垭电站,汽车在崎岖不平的狭窄的山路上颠到半夜才到达目的地。我又记起那夜在黑黝黝山路上,汽车前灯的光柱中,不时会照射到站在悬崖陡壁边的学生正对我们招手,嘴里喊着:“搭一个吧,搭一个!”他们想搭顺路的车回家。如此艰辛的求学路,证明了水布垭的穷,更证明了水布垭人穷则思变的精神。三年后再去水布垭,专用公路通了,桥架起来了,清江截流了,小镇繁荣了。一个水电项目搞活了一方水土,给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父老乡亲开拓了一条脱贫致富的路。三峡工程的经济效益更令人欢欣鼓舞,但是,数千年承载三峡文明的主要地区将淹没在水面下,上百万人举家迁移,又让我们不禁发出留住千古三峡的唱叹。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表达过这种遗憾。我记得有位作家为此感慨过:不庸回避,在这里我们却遇到了一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朴野的震憾与浓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现代相睽离。那些抱着家门前的大树痛哭甚至嚎叫的乡亲们,那些在祖坟前一排又一排跪地磕头的乡亲们,那些远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重新开始艰难生存的乡亲们……对三峡人而言,三峡是人生的一个痛点,梦想或忧伤,二者兼而有之。
有个叫严平的青年,祖籍湖北巴东,2003年春节前从北京赶回阔别了二十年的老家,开车遍行三峡沿江的几个城市,一路看、拍、感受。一个三峡人用徕卡镜头为自己的情绪和故土作最后的见证。他说残缺不全的三峡已经存在很多人的心里。我们在路上,我们眺望故乡。还有个叫卢跃刚的人也是沿江而下,在灯火明灭中发出深深的叹息。他说这是发展中国家所面临的共同处境,这是生存与发展所必须回答的沉重主题,以致需要有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空间来让中华民族承载她的痛苦、忧伤和欢乐。是的,这是一个历史的宿命。另外一个叫和鉴的说,三峡被淹没一寸,就有一寸历史因之消失,就有一尺文化因而湮灭,也就有一丈精神家园长眠水下……祖先留给我们一条可以寻溯根源的河流,我们留给子孙一个截断的峡湖。曾民说得更直截:从此,世界多了一个平静的水库,人间少了一部壮阔的史诗。看来,无法告别三峡的心情中国人都是一样的。人们在告别她的时候,才发觉这条文明大峡谷蕴涵的历史文化的上千年记忆,是无法忘却也是无法复制的。
我忘不了涪陵山城的石蹬子,酆都鬼城的麻辣火锅,万州鸽子沟到高笋塘的梯子坎儿,诗城奉节的黄桷树,巫山的月光溢满了古老的河床,秭归屈原沱龙舟竞渡的鼓声响遍峡谷,巴东的秋风亭上有人在歌唱,歌唱我的三峡,我的家乡。这一切都忘不了。三峡是如此伟大,我是如此渺小。我只是记录下来一个人的真实的珍贵的感情,一个人的三峡,三峡人的手记。请读者朋友们记住,在告别三峡的人群中,有一个散文作者,他忍不住摘下眼镜,用手掌揉了又揉蓄满了热泪的眼睛,鼻子一酸,突然就把头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