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生命的旅程血肉相关的河流主要有四条,她们是清江、锦河、漳河、长江。这四条河流也大致概括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及其走向:鄂西、江西、山西、鄂西。其中,清江是我梦的源生地和归宿处,在我南北漂泊的生涯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正所谓乡梦窄,水天宽,一江清水万重山。喝清江水长大的我,对清江情有独钟。
我出生的恩施县城,就在清江边上。现在,改县为市,是恩施自治州首府所在地。这里偏远而穷困,但青山秀水,异常美丽,被外地人视为桃花源一般的梦里老家。过去因为群山封闭,交通不便,历史文化像罐头一样相对保鲜,而人们对山外世界的认知,也还真有一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景况。时间进入21世纪后,高速公路和铁路相继开通,清江上梯级滚动的三座电站也先后竣工,恩施这只藏在深山的金凤凰,终于有了天高任鸟飞的广阔空间。
可是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人们过得并不如意。那时恩施还没有自来水,居家用水都靠家人从清江河挑回来。也有专靠挑水卖的人,成为一种谋生的职业。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去清江河挑水,直到把水缸灌满为止。沿着北门河坎上的一道斜坡走下去,在河滩上排队等候跳板。因为跳板像极了略宽的长条板凳,一头搭在岸边,一头伸向水深处,只容得下一个人来回走动。你要想吃到干净的水,就必须等前面的人下了跳板后你再上去。
我每次上了跳板都要走到尽头,先把一只桶放进水里,荡两下,沉下去,提起来,在跳板上放稳当,再把另一只桶照这个程序循环一遍。然后,把扁担在肩上搁好,咬牙,使劲,腰杆一硬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下跳板。这一连串动作你要快手快脚,慢了,排在后面的人就会急巴巴地催命似地吼起来。而且,要注意保持平衡,弄不好就会掉下河。我不仅给自己家里挑水,还常常利用暑假和大妹茂荣一起,为父亲所在单位的茶叶公司集体食堂挑水卖。一担水两分钱,积攒起来做学费。从河滩到食堂,泼洒的水终日不干,成了一条弯弯拐拐的湿路。
清江不仅给了我们吃的喝的,而且还给了我们用的玩的。我在清江边筛过沙,挑过石头,苦力换来的钱,买过书本,也买过玻璃球。夏天里,清江是天然游泳池。游过对岸,在五峰山脚有一处冰凉的山泉。用小桶盛满泉水,双手推托着游回来,再提回家,一家人泡西瓜吃,其乐也融融。
母亲在茶叶加工厂做季节工,选茶、筛茶、搓麻绳、洗麻袋、捆茶包子。身强力壮的母亲喜欢这种生活,用劳动赚来的钱养活自己的儿女。再苦,心也是甜的。那时,清江的水清得见底,站在桥上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晴天阴天,夏天冬天,母亲总是挽起袖子裤子,站在河水里洗那些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麻布口袋,洗干净了就晒在宽宽的河滩上。一大片白白的布袋,像一大片白白的雪。母亲的木棰棒一上一下地起落,溅起了亮晶晶的水花,溅起了一个来自土家山村的家庭妇女无限美好的希冀……
1968年冬天,我离别恩施回到祖籍江西高安清湖村插队务农,在那里做了五年知识青年。高安有一条锦河,清湖村就在锦河大堤的下面。我曾和村里人一起驾船从县城运化肥回清湖,也曾为公社修水库到锦河边搬运过巨大的红山石,还曾拖着一辆板车到高安城拉水泥电线杆,下堤时翻了车,差点被电线杆要了命。记得第一次挑一担百多斤的煤回村子,日头太毒,晒得人头昏眼花,我走到来苏村时(传说苏东坡来过此地),两条腿竟像棉花般发软。每年冬天加固锦河大堤,都要挑着土爬上爬下,爬上堤面,喘口气,虽然冷风灌满了衣服,但眼睛仍紧紧盯着河对面那甲虫似的汽车。什么时候,我才能乘着汽车离开清湖村踏上回乡之路呢?
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1973年冬天,我从江西农村转点到山西农村,在长治市化家庄又做了一年知青,才于次年冬天被山西省太行锯条厂招为集体企业工人。北方的河不像南方的河那么秀气清爽,但长治的漳河也很有意思,浑然一气,风景苍凉,冬天结了冰,可以在上面滑着兜圈子。现代诗人阮章竞创作的大型歌剧《赤叶河》和长篇叙事诗《漳河水》,都是以太行山区漳河边上的贫苦农民为主角,想象奔放,诗句明丽,格调豪迈。我在锯条厂当工人时开始给报纸写稿,当时《长治日报》的文艺副刊就叫“漳河水”。后来,省作协的《汾水》杂志登载了我的小说和散文,我便由此踏上了一条艰辛漫长而又充满灵魂欣悦的文学之路。难忘那年到太行山区采风,蟠龙到武乡的公路,就像是漳河的一位形影不离的姐妹,伴着潺潺的流水,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凉爽的山风,带着漳河的殷殷涛声,扑进车窗,扑进我的心怀。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的梦就像崖畔上那些酸枣、柿子、山楂果一样,星星点点,红红黄黄的,闪烁着斑斓的秋色。
终于,在外闯荡二十年后,我又回到恩施,回到清江河边。时间是1988年,放羊的哥哥回来了。恩施自治州文联接纳了我,安排我做编辑部工作,兼及开展一些作家企业家联谊会的活动。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从山西回到故乡的情景。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城外,去看东门渡口,一湾的绿水,一只摆渡的船。当年摆渡的哑巴艄公已经死了,现在摆渡的是他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我已认不出他的样子,叫不出他的名字,而他根本就认不出我了,只斜我一眼,就忙着撑篙,就埋头摇橹。清江,变得熟悉又陌生,亲近又疏远,只有水依然清得像镜子,映照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春去秋来。
五年后,也就是1993年底,我再次离别故乡恩施,定居在长江西陵峡畔的宜昌市。一条大河波浪宽,真是叫人开开阔阔地看人生。由于工作关系,上下三峡无数次,也走遍了宜昌市所辖各个县市和一些重要乡镇,感受到这方水土的美丽和神奇。湖北省作协为我出版了一本写三峡的主题散文集《三峡人手记》,表达了我对长江三峡的一份挚爱和祝福。清江流经的长阳、宜都,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是我比较偏爱去的地方。只要一到这些地方,我就有回家的感觉。自从我站在宜都的桥上,看到清江融入长江,就明白了我应该以怎样的姿态走进这个大千世界。我写清江流域的风土人情,写长江三峡的传说和故事,写这个城市和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的风景。写着,总有一江清水在我的文字里摇曳着,流淌着。
后来为写《拜读清江》,我多次回恩施、去长阳。我认定有这一江清水,就能安宁地滋养我的生命,教会我要爱而不要恨,要善而不要恶,要真和美而不要假和丑,要宽容和厚道,要淡泊和宁静。只要我坐在古老的河边,爱意就升起来,如一江清水向东流。我想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其中近乎透明的情怀,饱含着的是,远离家园又不断寻找家园的一个人的圣经和圣水。
《圣经·诗篇》说:“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我当然要作这样的一棵树,因为有过那么多的河流滋润过我的人生,当然要结些果子感恩山川大地,哪怕是山里的野果子。清江,生命的河,就这样以其舒淡而又清婉的旋律融入我的散文,从青春到暮年,穿越了人生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