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望河边的风景,以及那一群肮脏瘦弱的负煤人,两相对照,总令人不免想得很远很远。”——沈从文《辰溪的煤》
那是一个温馨的角落,恰恰在老街中心。原本是祖宗的遗产,我家最困难时卖了。
如今,老屋大门口挂了匾,名曰“四季美小吃馆”。老板是个很肥硕、很漂亮、也很性感的女人,生意做的红火,发了大财。
据说,老屋的老屋,是被日本飞机炸了的;抗日战争胜利后,才修起了现在的老屋。伯伯姑姑们都很后悔,说老屋是不该卖的,也卖得太便宜了,那么好的黄金地段,光地皮值多少?若是自家人开铺子,准发!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说说也就罢了。
其实,依我妈说,老屋还是卖了好。
老屋前头靠马路,后头靠菜场,不宽,长长的,“目”字形。前半截有个小天井,对称倒是对称,但幽深深,阴森森,像一条狭暗的隧道。夜里端着煤油灯上茅房,常使人疑心走进地狱鬼府,屁股不揩干净,裤带没系紧,就慌慌张张跑回来。而且潮湿,墙皮一块一块地脱落,桌子脚板凳脚也朽得跟狗啃了似的。
每逢梅雨季节,老街阴沟的水就流不出去,就倒灌进老屋,于是老屋就有三尺多深的积水,只好一瓢一瓢地泼到街面上。这种时候,我妈总要咬牙切齿、骂声不绝:前辈子造孽,祖先人瞎了眼!这哪是人住的屋,硬是水牢!或者,指挥我们用铁器撬开门槛,放水牢的水。
这样的老屋,别说住,让人一听就沮丧。可那时我才十几岁,一片童心未泯,天真无邪得很,绝对地以为老屋是个好地方。特别是因了那些有滋有味的街坊邻居,我对它怀有很深的感情。老屋的左邻右舍是一组密集的风景。
上隔壁的王家开照相馆,据说是从汉阳来到鄂西的。主妇姓雷,长得高高大大,在居民委员会做事,大人小孩都叫她雷委员。她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学校教书,书教得好也会为人,报纸上曾发表通讯,称他们是“红色教师之家”。一个月光清朗的夏夜,我们两家人都在街沿上歇凉。我竟恶作剧一般把门旮旯的蜂窝捅破了。刹时,黄蜂乱飞。一只蜂子照准我嘴角蜇了一箭,刹时便凸起一个“肉鸡蛋”。我妈说,快找王家二姐吧,挤点奶水搽一搽,就消肿消痛了。王家二姐在她家是长得最标致的。她缓缓解开衣襟,把我拥入怀里,顿时,我看见月光下跳出来两个胀鼓鼓的白兔子。她托着奶子轻轻一挤,一股细细的汁喷洒在我脸上,痒酥酥的;拿舌头一添,淡淡甜,淡淡香。我真想多看几次那对胖胖的白兔子,便隔一会就喊疼,她便隔一会又给我挤奶。那天晚上月光真好,照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她的胸怀……
谁料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严峻,雷委员的儿女们竟在这个“不平凡的夏天”全部成了“坏人”。王家大哥在电影院遭批斗时被人踢伤下身,他后来终身未娶;二哥成了癫子,疯疯傻傻地,在牢里碰壁而死;二姐因丈夫的问题郁结致病,最后死在医院的太平间。据医生说王家二姐患了乳腺癌,我却始终不信。那么白白胖胖的兔子,怎么会生癌呢?
我记得那个月夜。我悲怆地哭泣。
老屋的下隔壁是何家、杨家。何家的爷儿们是唱南戏出身的。老了,上不得台了,就在家里哼那些很土很土的曲子。哼得摇头摆尾、如醉如痴。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唱:
心肝表妹我的人,快快起来给我开门;
对面山上老虎吼,河里鬼火成了群。
咿呀咿子咿哟喂,夜风吹了脑壳疼。
又是一个男的捏着嗓子装女人,细细悠悠地,娇娇滴滴地,浪得很:
心肝二哥我的哥,摸你肉少骨头多;
去年摸你你还好,如今成了个空壳壳。
咿呀咿子咿哟喂,你在外头嫖哪个?
何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快乐,仿佛不愁油盐柴米。有人眼气,说,穷快活。他们当做耳边风,还是拉胡琴哼曲子。大儿子何大毛出丑败兴,强奸少女被判了刑。小儿子何二毛有出息,拉得一手弧圈球,是国家乒乓球队的陪练员,娶个妻子是维吾尔族姑娘,据说脸盘子、身条子都是上得画报的。那年何二毛在苏联比球,得了冠军,寄回来一张照片,背景是莫斯科红场的列宁陵墓。他妈拿给我妈看,我妈问:二毛脸上的麻子,怎么一颗也看不到了?他妈说,出国之前就整了容。我抢过照片仔细瞧了瞧。我倒不是关心他脸上有没有麻子,只是想看看他和何大毛长得有什么区别,边看心里边嘀咕:为什么一棵树上的果子有酸有甜?一家兄弟有好有坏?人间怎么会出现这种奇异现象呢……
说罢何家,再说杨家。杨家那男人是裁缝。他说得出土家族衣服的对襟、满襟、琵琶襟的各自的特点,也做得出裤管大而短、上加白布大腰、下镶青、蓝色宽边及花边的裤子。我爸爸的皮袄,我妈的便衣,我戴的狗头帽或斑鸠帽,几乎都是他做的,而且总是少收钱。
他女人我叫杨妈妈,更是热心快肠。凡邻居中有婚丧嫁娶而囊中羞涩的,她定然倾其所有。可是他们离婚了。传说是杨裁缝与“大洋马”打皮绊,被人当场捉住了。老街人把非法的两性关系一律叫打皮绊,很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但“大洋马”我始终没有见过。
只是苦了杨妈妈,孤儿寡母,活得好辛酸。前不久她与我妈辞别,去他儿子家享几天福气。她儿子在十堰,第二汽车制造厂,听说是个能工巧匠,还听说是个孝子。女儿女婿孝顺得很,这是杨妈妈没有再嫁的原因。我则想,杨妈妈的结局,是幸福,是痛苦,是苦尽甘来抑或是老街上演了几千年的经久不衰的悲剧?
平淡的日子,不知不觉匆匆流失。老屋还在那里,有几分热闹,也有几分寂寞。它当然收藏着我最初的记忆,当然是心驰神往的所在。自从我家搬到舞阳坝新街,我还经常去那里,转一转或者坐一坐。冬至那天,在这一年中最长最长的夜间,我坐在老屋中边喝酒边回忆。我的惆怅和埋怨一起烟消云散,往日的一切阴影都悄然落在脚下。渐渐地,胸中升起的是一股宁静的温泉。莫非是老屋那昨天的风景、昨天的色彩,才孕育了我的文思如泉?老屋,是老了一点。但那确是一个温馨的角落,我曾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