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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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怀念一种鱼

“非鲋亦非鳜,无骨且无肉。形似质全虚,不尝盈一掬。”——清代顾槐的诗

想她,是在三峡库区蓄水之后。那是一种鱼,曾经活在水里和我眼里。现在,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和文字里。长江涨潮了,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就再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想她,就像怀念一个女人,想得心疼。

记得,在农历三月,在昭君故里,在那条从神农架原始森林流来的香溪河里,我见过她。关于香溪,传说太多太多。都说是昭君离乡时,泪湿香罗帕,昭君把手帕在河里洗了又洗,一条河就变成了香溪。

其实,《兴山县志》记载:“香溪水味甚美,常清浊相间,作碧腻色,两岸多香草,故名香溪。”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也是一条女人的溪流。宋代诗人陆游写道:“所谓香溪,源出昭君村,水味美,录于水品,色泽如黛。”天生丽质,妩媚得风流,她不是美人又是什么?

临河眺望,水是清亮亮的绿,看得见河底的鹅卵石和水草;水是清潺潺的响,听得出昭君的琵琶在马背上拨动琴弦的声音;两岸的花和树,桃花漫漫,绿树簇簇,竹林青青,叫人想起一个遥远的春梦。

一群四五岁的山里娃娃在香溪河边捞鱼。他们闹着,笑着,叫喊着,把捞到的鱼装进罐头瓶里,玩得那么投入而又开心。我被他们纯净得如阳光般的笑脸感染了,沿着河滩跑过去,看他们捞鱼。这是鱼吗?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而又丰盈的鱼吗?这是什么鱼呢?

那绿绸似的水里,浮游着一群摇曳多姿的生物。雪白的,粉红的,蛋黄的,像漂在水中的花瓣,一闪一闪地,随水荡来漾去。她们大如铜钱,形如伞盖,柔柔软软的,透透明明的,浮游时一张一合,中凸沿厚的圆圈上还长着细丝,那么缠缠绵绵,那么鲜鲜活活,看得人真是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鱼呢?山里娃娃说,桃花鱼。为什么叫桃花鱼呢?因为每逢春暖桃花盛开时节,通往西陵峡口的香溪便会出现这种美丽的生物。可是说她是鱼,她无鳞无腮,说她不是鱼,她又像金鱼般小巧鲜艳。有个小女孩告诉我,生物老师说过,其实桃花鱼就是水母。

我后来读到清代诗人杨裕仁的诗:“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那是什么呢?在诗人眼里,她是几分朦胧,几分神秘,几分梦呓般的诗情画意。还有个不知名的清代诗人就写得非常明白:“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花下捕鱼人,莫作桃花看。”我这才弄懂了,她真的是鱼,是水生物,不是植物,不是桃花。

虽然诗人说莫作桃花看,但是三峡人始终把她叫桃花鱼,从未改口。又传说桃花鱼是昭君流的泪水滴在桃花瓣上变的,把人的美与自然物的美巧妙地联系了起来,增添了几分童话色彩。每年这个时节,香溪男女特别是娃娃们,都赶到河边来捞桃花鱼,大批三峡游客也来凑热闹,看了桃花鱼啧啧称奇。

如今,这一切都随水而逝,再也见不到她的影迹了。我有个在三峡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受三峡大坝蓄水影响而不得不转换生活环境的,除了我们人类,还有陆生动物和植物,水生生物种群。人是可以挪动的,建筑物也可以搬迁,但有些陆生动植物和水生生物,离开了特定的气候和土壤和水域环境,便不可以生存。某些珍稀水生物种,如桃花鱼,便无法再现。他说话的语气比较沉重,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在怀念她,怀念桃花鱼。

岂止桃花鱼!在长江生存的白鳍豚濒临灭亡,已是不争的事实。专家们在长江一个长21公里的牛轭湖为她试设了保护区,迄今为止,无一条白鳍豚的踪影。中华鲟是个宝贝,每逢产孵期从大海沿长江口回游至上游金沙江,产卵后待幼鲟可随母鲟活动后,又回到大海生活。葛洲坝修建后,中华鲟去不了金沙江,便拼死往大坝上撞……后来,为保护她,宜昌专辟了一处中华鲟人工繁殖基地,每年向长江投放大量小鲟。说起这些话题,朋友和我都流露出了一种对这条母亲河,尤其是三峡流域的深深的遗憾和惆怅,伴着感叹、怀想、眷恋、期待。

失去了的是桃花鱼,没有失去的是对桃花鱼的怀念。可以痛惜,也可以回味。她让我想起三峡的植被和水土,想起人与自然万物诗意栖居的环境。也许桃花鱼不过是曾经游动在香溪流水里的一种稀罕的小东西,一个文化符号,一道生态印记,并不值得像我这样一个底层文人在这里冥思遐想说三道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生活的空间也许就会变得令人窒息。

此刻,凝望三峡,猿声梦里长。走遍香溪,怀念桃花鱼。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香溪的摄影家安慰我,他说他拍有桃花鱼的照片,送我一张作纪念。我如果实在想她难受了,就看看照片吧,总比什么也看不到强。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两层意思都有了。

后来,2004年4月,宜昌的报纸上又说在秭归茅坪发现了桃花鱼,从徐家冲湾水域和九畹溪一河汊内采集到了桃花鱼样品。但她是不是原来的桃花鱼呢?中科院水生所专家分析,就物种而言,这次发现的桃花鱼就是世人关注的秭归桃花水母,但是否由香溪迁徙而来尚待考证。又有人预测,随着三峡蓄水后生态的变化,库区会有更多适合桃花鱼生存的外部环境,桃花鱼还会在更多的库区河湾里出现。再后来,杳无音讯,谁也不提桃花鱼的事了。

是真是假,是喜是忧,是疑惑是肯定,是愿望是现实,我都无法判断。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人们都在怀念桃花鱼,希望它“开满”库区。坦白地说,这种愿望至今仍然没有变成现实。我们不必苛求它立即兑现,就如同不必苛求“九头鸟”又重新飞来一样。

就这样,那些美丽温柔的桃花鱼,一夜之间就从长江三峡消失了。怀念她,希望再见到她,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我期待着桃花盛开的时候,期待着,就这样痴痴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