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欢站在故乡的山坡上,看那些杉树挺拔于云雾之中。那些杉树总使我联想到山里的女子,她们像玉树临风般眺望那一脉一脉的山川。
故乡的杉树有一个非常美丽的传说,就发生在非常美丽的羊耳寨。以前,在这里有个姓唐的木匠,从外地带回来几棵杉树苗。他一脚踏进家门时,正好女儿降生。唐木匠连夜在屋后栽下杉树苗,待女儿十八岁时,杉树苗变成了好大一片杉树林。于是,女儿哭嫁的日子里,唐木匠就用这些杉树打一堂家具给她送嫁妆。从此,远远近近土家山寨的乡亲们都学唐木匠的样,无论谁家生了女儿都要栽一片杉树,以便女儿大了好砍几棵树做陪嫁。这种古老习俗随着岁月沉淀下来已在鄂西山区蔚然成风,人称女儿杉或称十八女儿杉。
你若有机会去羊耳寨,我告诉你,人家屋后头那片杉树林,你千万莫动手,那等于是人家的女儿,你动手了主人是要变脸色的。因此我每次想起这个传说,就有一种温馨的感动,就像三月细雨随风飘然而至,滋润着我的心田。十八女儿杉,简直是风情万种啊!
记得那是个雨天,我踩着石磴朝羊耳寨走去,风吹落了山路边杉树叶上的雨珠,似乎听得到漫坡是叮叮咚咚的音乐。烟雨羊耳寨像泼墨润彩的一幅画,弥漫着美丽幽静的氛围。许多人家屋后的杉树林,依旧是那么寂寂然,恬恬然,似乎从来无梦无歌,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只有五老汉家屋后的那片杉树林砍光了。孤零零地,靠后山垒着一座新坟,周围种了一片拇指粗的杉树苗。暮色里,我看见墓碑上的黑字,先是想起五老汉的女儿,很快又感觉到山风的凉意和杉树苗在风中摇曳着、颤动着,接着我的心也跟着摇曳、颤动起来。
五老汉的女儿我是见过面的。起初,读书使我和她在那个月夜里显得格外亲热,她的热情纯朴而又坚韧进取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暗示了她的青春花季的悲剧性归宿。我下乡之后,她来问我怎样教孩子们写作文。我这个人一直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似乎也因为山里太孤寂没有倾谈对象的缘由,就滔滔不绝地给她讲文学。我发现她虽然初中毕业就在本乡本土做了小学教师,但读过不少书。临走时我送给她一本字典,送她出门后还在场坝上站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我看见她黑溜溜的短发齐耳,眉眼生动,挺拔得像一棵女儿杉,那白嫩嫩的月光竟像山谷里的泉水流了她一身。我想我和她的心境也像这月光一样温柔而又朗润吧。
但,这一次进山来,我感到面对她的墓碑已经无话可说。其实,从城里到羊耳寨只有十八公里,而这十八公里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在我下乡时我就知道她订了亲,那年她十八岁,对象是个兵哥哥,原打算明年腊月间办喜事。五老汉说到时候在屋后砍几棵杉树给她做衣橱书柜写字台,还要接我到羊耳寨喝杯酒。没想到山村小学那座旧祠堂改建的教室,在连阴雨的一天下午突然坍塌,砸死砸伤了许多学生。五老汉的女儿本不该死,她只是被倒下的石墙砸断了腿。但她听见瓦砾堆里有个学生喊救命的声音,又从操场上爬进残垣断壁中。一路上两条腿拖出了一条血印,像绽开了斑斑点点红梅。她用双手从乱石杂木中挖开井口大个洞,挖得双手血肉模糊,终于挖出了一条生命。就在她从废墟往外爬时,一根悬而未落的屋梁掉下来,猛地砸在她的头上。她,就这样告别了短暂的青春,告别了五老汉、兵哥哥和她钟爱的学生们,来不及道一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走远了,走得太远了。
这次进山见到五老汉后,五老汉说那座教室本来就是危房,女儿早就到村里乡里打过报告,无奈干部们太忙了顾不上这件小事,他们指示将就着用几年再说。出事这天,干部们正在龙坪镇喝酒,一个一个醉得喊不醒人。听五老汉说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震颤起来,就像那根屋梁砸在了我身上。据说,后来干部们动员村民捐款捐物,发誓要重建山村小学。五老汉二话没说,把屋后的杉树砍光了,把木料全部扛到工地上。五老汉说得老泪纵横,他对我喊道,我送的都是女儿杉啊!而那座学校我去的时候还是没有建起来,干部们还是在龙坪镇喝酒,边喝酒边说这是因为资金还没有全部到位的原故。五老汉倒是无怨无悔,他说女儿杉从古到今就是为女儿出嫁准备的一份礼物,送给村里建学校,用得其所,值得,对得起死去的女儿。
我沉默着,一时间想不出宽慰五老汉的话来。他的女儿确实永远失去了这份美丽的嫁妆,然而在村民心里,在世人心里,在我心里,羊耳寨所有美丽的女儿杉都该属于她。以后,我会永远咀嚼这血液浇灌的传说,凝望她在月光下永远挺拔如杉的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