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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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奉节之旅

从奉节回宜昌后,我就开始回忆那里的山水人物和传奇故事了。似乎,所有情景都如浮雕般凸现眼前。那里的山峦,树木的颜色,古城墙的厚砖,游人上岸的石磴,小城的街巷,卖柚子的姑娘,仿玉手镯,铜香炉和水烟壶……

在秋风中,在耸立码头的依斗门之前,我依稀感觉得到城头上曾经悬挂过的血淋淋的人头。那些为中华民族获得自由幸福的仁人志士的头颅,有的怒发冲冠甚至死不瞑目。如今在奉节城里漫不经心地逛街,或者走进酒楼去品尝川东麻辣风味的游客们,还记得起来峥嵘岁月的烽烟与悲歌吗?

仿佛,民国时期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姨太,穿梭般坐着滑杆或轿子一级一级上了石磴。大南门半圆形的城门洞只好卑微地弓着身子,长条石板上泛着绫罗绸缎五颜六色的虚光。守城的士兵突然喊起口令,把手靠在大沿帽上敬礼,待滑杆或轿子过了,又大声呵斥背脚的力人。依斗门城楼上笼罩着阴森冷漠的氛围。

这时,有一个朴素而标致的四川妹子拎着藤箱缓缓登上客轮。她或许是搭船去上海求学,后来又漂泊法国成了一代画师?还有一个活动的背篓,驮着山样的行李,从江边沙滩上慢腾腾地升上城门口,变为一幅汗流浃背的风景。

历史就这样列队从我眼前走过,走过充满鸦片烟和火药味的狭窄水路,走到了艳阳朗朗的秋天的奉节城。两岸山坡上,古老银杏树的叶子都打开了记忆,摇动着精巧的金扇子。

当我乘车去奉节城北的白帝城,路过可以升降的钢索提拉桥时,当我透过车窗看见许多山里孩子提着装有饭碗的网兜去上学时,我竟生发了一种饥饿荒荒的感觉。跋涉在山路上的孩子们是真实的,那些旧衣服和破书包真实得能刺痛你的眼睛和良心。

“在繁华中,我不经意回头,欣喜的眼神却落在了你莹莹眸子里。——那颤动的水珠,是割麦带的晨露吗?沉默的书包,破旧的衣裳,还有你身后木然站着的同龄人,其中有比你更惨,连做书包的破布都没有!我恍然大悟,那不是泪不是水,是你纯真梦想断了的魂。我悄然离去。希望之火在心中燃烧,下世纪,我会做一颗火星来拓荒,给你这乡村的草儿一个播种梦的地方。”

这段殷殷情深的话,就抄在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是一个叫张春丽的四川中学生倾吐的心里话,它恰好印证了我目睹的现实。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祝福奉节的孩子们,走出贫困的阴影,像美丽的鸽子飞过峡谷飞向蓝天。车过城郊,我看见梅溪河畔的岸壁上,排列着一孔孔像北方窑洞似的岩洞。据说在那里住着许多进城打工或做生意的山里人,还有逃避计划生育躲在岩洞里接二连三生儿育女的乡下人,一缕缕淡淡的炊烟证明了那里依然存活着生动的日子。

面对这样的景观往往成为一种负担。我脑子里怎么也拂不去那些女人过早苍老的脸,干瘪的****,流鼻涕的娃娃,粗糙的碗和手。所有和人类繁衍生息有必然联系的故事,在这里都散发着古老传统的旧家谱的霉味。如果是北风凛冽之夜,喝醉酒的男人披着肮脏的棉大衣,叼着烟卷的火光明明灭灭地从公路上闪烁到岩洞前,谁能预料到,哭哭啼啼扑进父亲怀里的娃娃会有怎样的遭遇?

我们到达白帝城的山脚后,抬滑杆轿子的人蜂拥而至,你拉我抢地争夺顾客。有几位女士坐着滑杆上山,同行的先生端起相机为她们拍照。抬滑杆的人不干了。半路上照相,耽搁了几多做生意时间,这滑杆压得肩膀疼得很!怎么办?加钱!只一个“钱”字,把旅游的轻松与愉快统统撞得烟消云散。

我在山上边听导游小姐解说边想,白帝城仅因环山靠水风光美丽而吸引了万千游客么?对刘备来说,夷陵一仗被东吴大将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而遭惨败,是不得已才退守白帝城的。他没有把白帝城当成风水宝地,只是觉得没有脸面再见蜀中父老了。他躲在这里忧患成疾,临死前把诸葛亮从成都诏来白帝城永安宫,把国事家事托付给诸葛亮。此时,东吴的船只正在长江上逆风千里,刀枪剑戟在三月的阳光中亮得刺眼,弥留之际的刘备,感情的潮最后一次涌涨,终于沿着理智的河床流出峡谷。

我想,刘备如果不感情用事,早听诸葛亮的话,不执意替关羽报仇去攻打东吴,也许三国的历史将重新改写。如今那些栩栩如生的彩塑,莫非泥胎中还潜藏着来自历史母体的启示和教训?

走出白帝城,眺望夔门。脚下奔流着长江,从四川盆地涌腾而来的长江,至此于千山万壑中破门而入!那种挤劲,冲劲,狠劲,拼劲,令徜徉于此的游客们精神为之一振,惊心,动魄。即使站在山头,我仿佛仍能听到如雷涛声从胸腔滚过,似有水珠儿飞溅滴落衣襟。山上观景与山下景观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距离远近。我感谢夔门,它给予人类在艰难环境中如何生存下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勇气和力量。穷山恶岭锁不住长江对太阳的追求,自然也锁不住三峡人从贫困愚昧走向富裕文明。我在奉节的历史与现实纵横交织的风景里看见了东方鱼肚白的曙光,希望之光。

初秋的一个雨天,奉节之旅结束了。回忆似乎不肯终结。白帝城的风仍吹拂着我的轻舟,送我过千道滩、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