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活在鄂西山区,那是个土家族苗族聚居的边城,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江,清江滋润得土家苗家的女子天然丽质。女子们爱打伞,爱打那种古老的红油纸伞。晴天打伞是遮阳光,雨天打伞是挡风雨,此外,红油纸伞在鄂西山区,还大有城里人意想不到的诗情画意。
红油纸伞和土家苗家的刺绣一样,在鄂西山区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宜恩县的椒园镇就批量生产这种纸伞,一时间畅销南方好几个省市。那时,湖北除了恩施,几乎全被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恩施之所以成为临时省会,是因为它山高、水深、路远、关险。日本鬼子走到野三关,就遭到****的伏击,只好退守宜昌。后来日本飞机轰炸恩施,也不过是依仗空中优势,张牙舞爪一番罢了,终究对这块山地无可奈何。自然,那种土里巴人的红油纸伞便不受任何干扰,照样走红山地。
倘若清明时节雨纷纷,土家苗家的女子便撑着红油纸伞,背着竹篓,上山,过河,赶场,回娘家。青山绿水中,红油纸伞沿着曲里拐弯的山路,飘飘闪闪,忽隐忽现,使人想起“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诗句,感觉山川因了这把红伞而有了灵动的韵律。再听那春雨洒在伞上,沙沙沙,沙沙沙,如同欣赏一首民歌小调。
这红油纸伞的伞骨是竹木做的,伞面是薄而韧的麻纸,颜色是那种山里的柿子红。打开伞,便是一股浓浓的桐油味,芳香扑鼻。桐油不是一般的桐油,是来凤县百福司镇的土特产金丝桐油,色泽锃亮金黄,沾之可牵拉成丝,制伞则防潮防腐,故伞面光亮极了。晴朗的天气,妹子们撑着雨伞出门远行,一圈红嫣嫣的光便笼罩了她们的身子,如舞台追光,始终伴随她们长长短短的路程。远处看,疑心是一朵流动的红霞从山间飘过。
其实,不光鄂西,还有湘西,土家苗家的山寨里,哪家没有一把或者几把红油纸伞?在节日里,譬如女儿会,牛王节,舍巴节,红油纸伞在山路上形成一条河,在平坝上汇成一个湖,那实在是极为壮观的景象。我在石灰窑镇观赏女儿会时,竟有成百上千把红油纸伞撑开在山坡上,撑伞的尽是些穿红挂绿的山妹子,仿佛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太阳落山时,那些伞像红雀儿一样飞进树林里,或者小河旁,或者山背后,伞下藏着少男少女,头挨头,肩靠肩,亲亲热热地,有说不完的话。分手前,从红油纸伞下传出他们心心相印的情歌,那情歌分明是一篇又一篇爱情的宣言。
三根丝线一般长,打个疙瘩甩过墙。
千年不许疙瘩散,万年不许姐丢郎。
郎不丢来姐不丢,除非阎王把簿勾。
阎王勾了生死簿,奈何桥上把情丢。
红油纸伞,带给我们纯真的诗意,撑起一片斑斓的风景。那一把又一把红伞,涌涌动动,团团圆圆,打开了土家族苗族流淌不息的文化画页。从石灰窑镇女儿会回城后,我带回两把红油纸伞送给文朋诗友,他们都说好,都说在城市里打把红油纸伞,就找到了一种返朴归真的感觉。
据说,被称为后现代艺术形式的大地走红艺术,通过传播媒介已为各地群众所熟悉。所谓大地走红艺术,报纸上介绍是由曾当过画家的邸乃壮先生在1992年首创的。当时他在北京郊区一座山上摆了六千把红伞,引起轰动。之后,他决心把这种红伞艺术推向全国。三年中,红伞阵已走遍哈尔滨到昆明的十多个大城市,确实实现了艺术家的预想。我不知道这种红伞是不是鄂西山区那种红油纸伞,但我敢肯定,现代人的红伞情结是共通的。逃避都市的喧哗与躁动,寻求古老而朴素的精神家园,让生命回归宁静、丰厚的大自然之中,恐怕是所有现代人追求的一种幸福。那么,鄂西山区的红油纸伞也许是一个属于人生的象征或暗示吧。
尽管近几年来,随着经济的兴旺发达,各种各样的新潮伞涌入鄂西山区,折叠的,自动的,帆布的,绸布的,大的,小的,素的,花的,可以说应有尽有。但是,我的土家苗家的父老乡亲们,依然对红油纸伞情有独钟。我在北京、南京、上海、武汉这些大城市的许多朋友家的客厅墙壁上,也看见挂着一把散发着乡土气息的红油纸伞,或装饰,或怀旧,或品味生活和艺术。我想,这原是城市人的生命情感被高楼大厦束缚太紧,便总有红的亮的温馨的触角伸向遥远的山林,才把这红伞情结作为人在旅途的一份寄托。红伞,莫非是生命与爱情的预约?不是吗?故乡的民歌是这样唱的:
姐打红伞上山岩,红伞底下牡丹开。
风不吹花花不摆,郎不约姐姐不来。
呵,我恋着红伞,我那故乡的红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