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谨身殿,几名内阁大臣早坐在殿内的议事桌旁边,梁王虞昭坐在桌首,头著嵌红宝的金丝冠,身着宽襟大袖的湛蓝底朝服,朝服的左胸上以金丝绣着一金鹔,右胸上以银丝绣着一头银麟,金银鹔麟的下端是乳白色的天虫丝绣就的云霭图样,极显帝王之尊贵。
雒允站在离着议事桌两丈多远的一根腾云柱边上,并不在议事桌边。议事桌边上坐着的几名当朝重臣,明羿则是一个也不认识,行到议事桌前丈许远,明羿单膝跪下禀道:“督护军武骑尉明羿拜见陛下。”
虞昭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起身说话吧,先王在时孤家倒是见过你一次,那时是在宫中的流霭亭,听你说及那头金毛狰兽的故事,孤家印象甚深。”明羿应了声是,站起身来。
坐在梁王下首的赤安仁斜眼望着明羿,说道:“此次燕国趁先王驾崩,大举北犯,朝廷准备大赦七万奴隶组建成军,廷尉总领雒大人举荐由你领军拒敌,你对领军拒燕有何建言?”
明羿虽不知道这个向他提问的大臣是谁,仍是恭敬的答道:“臣现在不知燕军有多少军队,都有哪些兵种,正在何地驻扎,又正攻打何处,没有这些讯息,没办法决定如何拒敌。”赤安仁听了蹙额不语,梁王虞却是微微点头略含赞许。
虞昭向他说道:“据渝崴道的急奏,共有十万燕军分两路从重霄关、灵华关北犯,现已攻占了渝崴道的康堡郡,长治郡,榆林郡,还有九个县城也被攻占,等于半境渝崴道已被燕军控制。现有约六万燕军正攻打大泽郡,其中骑军约有一万,翼手军约有一万;还有约四万燕军驻扎在榆林郡,也是约含一万骑军和一万翼手军。”
明羿听罢,低头想了片刻,回答道:“以臣浅见,应严格保密特赦奴隶建军的行动,并在渝崴道内以一到两万的骑军和翼手军骚扰燕军,伺机歼灭或重创燕军的小股军队,但不可与燕军主力正面决战,将燕军拖在渝崴道内。待七万大军完全集结后,在合适的地形上设伏,之前骚扰燕军的骑军可佯装与燕军主力接战,然后佯败,将南燕骑军与翼手军诱入我大军设伏圈,可全歼燕军一部骑军,重创一部翼手军。以此策略全歼燕军两路军的骑军,下一步再分军截断燕军退路,伺机与燕军决战,全灭北犯之敌于渝崴道内,南燕国小民弱,十万大军必已是其举国之兵,王师乘胜南下,则可灭南燕,为先王雪恨。”
虞昭环视了一圈议事桌旁的几位内阁大臣,兵部尚书赤安仁面无表情,平盛公居鄯是虞昭的亲叔叔,先梁王弘昭的亲弟弟,听完则是颇不以为然;中书令冀万祥和大都督将军巍范却都有些动容,其余几个大臣也是神色各异。
虞昭看向明羿道:“雒大人举荐你领军拒敌,孤家封你为武卫将军,新建之军赐名定南军,卫京城及周边县特赦的新军集结于卫京,十日内约能集结六千新军,朝廷现在立即大量购买良蝜,松山军集结完毕配备为骑军,你即领军前往蜀南道凤平城,到达凤平城时,加上蜀南道一带集结的定南军能有近一万五千军,这最先集结的军队除翼手族外都会配备蝜兽及骑军武械,这支军未经训练,你又如何运用?”
明羿沉声应道:“初建的骑军,可尝试在燕军的主力五十里以外运动,劫掠燕军粮草补给,打击燕军游奕军小队,即能做练兵之用,也能少量杀伤敌军,而避免与燕军主力接触;待两月后新军骑术熟练,令行禁止,习于骑乘作战,则可进一步骚扰燕军主力。”
“说得好。”虞昭直身手按在桌案上,向旁边的侍从道:“给武卫将军明羿赐战袍。”
数名宫廷女姬迅速从谨身殿侧门后走出来,手上都托着槿木托盘,当先一个人类女姬托着的木盘上盛着领红绸团花战袍,后面依次是一领青绸团花战袍,两双鹿革步云靴,两双豨革紧腿战靴;女姬们捧着战袍战靴立在明羿身侧,明羿忙单膝跪下谢圣恩。
虞昭又道:“记得先王曾赐你一杆纯银枪,望将军提此枪南下,灭燕寇,定南国,雪匪逆刺杀先王之恨。”
明羿跪着应道:“臣定不辱王命。”
虞昭又道:“起来吧,你还有什么请求现在可以说。”
明羿却不起身,回禀道:“当年与臣同从角场赎出的兄弟还有四个,请陛下准他们编入新军征讨燕逆。”
不等梁王虞昭说话,赤安仁已在旁边冷哼了一声:“你那几个弟兄,一个断了半边臂膀的残废,一个是瘸腿的跛奴,还是别掺和南征了。”
明羿闻言心下奇怪,虽没抬头看,也听得出是坐梁王左下首的那个蜴族大臣在说话,这个大臣他倒从未见过,怎么对他的底细这般了解,心底便暗暗留了意。
虞昭瞟了一眼赤安仁,微微蹙额,仍是问道:“你那几个弟兄什么景况?”明羿垂首答道:“他们都是角场上的好手,上了疆场定能立功,除了一个弟兄断臂在家中赋闲,另三个都已授了军职供职于督护军中。”
虞昭想了想说道:“身有断臂残缺的还是不宜随军作战,另三名授了军职的便一起去吧。”明羿又谢了恩,才站起身来。
赤安仁转向梁王道:“新军初建,恐怕官兵都疏于军纪,臣请陛下派一朝中大臣为监军,以明军纪,赏罚功罪。”
“孤家也正有此意,”虞昭说话间转向赤安仁:“赤卿可有举荐?”
赤安仁向梁王道:“臣举荐兵部侍郞倪江霜大人为监军。”
从王宫回到明宅,三乘华丽大车跟在明羿所乘蝜兽的后面,引得街邻纷纷跑出来围观。到得明宅门口,几个仆从将车上的梁王赏赐轮流搬下来运到明宅内,明宅本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顿时就将院子中间堆满了箱子绸缎等什物。
不过片刻,街坊间就已传遍,武骑卫明羿被梁王封为武卫将军率军南征,武卫将军可是从三品的官职,离这些生活在小街小巷内的老百姓从来是可望不可及的大官,想不到今天身边就有了一个;那运送梁王赏赐物的车乘走后,街坊四邻纷纷前来道贺,明羿免不得各个奉茶答谢。
到得半夜,最后一拔来道贺的街坊送走了,润玉赔着笑把几个叔伯大婶送出门外,一个人类大婶边走边还望着润玉直夸:“将军夫人相貌端正,真正是旺夫旺子的好福相,怪不得明大人这短短一年就平步青云。”润玉只能是陪笑点头,口中连道:“大叔慢走,大婶慢走。”关了门,累得反身就靠在门上,也没气力走回房里去找个椅子坐下歇息。
珠凝忙着把书房内招待街坊的茶盏一一收拾,明羿同冥狼,青刀,暴龙坐在书房内,明羿喝了口茶歇口气,这时Chiron也被润玉从杂房里放了出来,悄无声息的走到明羿身边趴下来。
明羿伸手轻轻搔着Chiron的耳根,向几个弟兄说道:“今天在宫里,我向梁王请求准许弟兄们随我一起南征,但是有个大臣出言反对,说冥狼残疾,海龙跛脚,不可上得战场;我看不只是禁秘卫,还有别的衙门大官看我们不顺意的,这往后日子不见得太平。后来梁王还是准了除冥狼外都可随我出征,但我想了一下,青刀在京内被禁秘卫时时记恨,必须跟我走,海龙在督护军因跛足常被歧视,只是海龙时时忍让才没出差池,也得跟我走;那暴龙最好留在卫京看护家里,以免有什么紧要的事冥狼独力应付不来。”
冥狼听到说朝中大臣说自己残疾,只是扬了扬眉头,却没说话,暴龙端坐答道:“大哥只管安心领军出去,我晓得事体。”
明羿又道:“在京城内凡事忍让,我们能从角场赎身出来到得今日,多靠雒大人相助,逢节日多向雒大人府上走动,识得礼数。”暴龙和冥龙都又连应晓得。
“明天我同海龙到兵部领取印信符节,然后就去点校场整军。”明羿环视着几个角场出来的弟兄,继续道:“在点校场整编新军约五日就要开拔去蜀南道,这次梁王赏赐了不少银两钱财,冥狼你们在京内可换置个三四进的大宅院,买几个仆佣养着,多多购置田宅铺面。”
暴龙禁不住接道:“现在比那时在角场关角房睡硬床强得多了,倒也不必买大宅请佣人来服伺我们,住在这里就挺好。”
明羿摆摆手说道:“不是这个道理,安顿在这里后,我看了些狱陇星上的书籍;现在我领军出征,到了蜀南道后,更是手握近十万大军,若能败退燕军收复渝崴道,大军自又要南下征燕,我手上有重兵,又无父母妻小在京城,朝中诸臣和梁王必然猜忌,所以要多购田宅仆佣,自污名节免遭猜忌。你们在京内,就是我的家人,到时不止是雒大人,朝中各位大臣你们都要多以我的名义拜访走动,不可吝啬钱财,润玉珠凝在总尉府上待的时长,这些大臣的情况她们应都有了解,这些事务都可请她俩参详出主意。”
冥龙暴龙自再一一应了,明羿又叫他们平时多向润玉珠凝学识书写字,这几个角奴,都是自幼贩卖为奴,辗转被卖到角斗场,连名字都是起的简易上口的奴隶名字,打小没学过认字,冥狼几个也是应了,一直谈了近个时辰,才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大早,明羿先到督护军营找了海龙,向督护将军白厉辞行,白厉免不得道贺明羿受封武卫将军,略作寒喧,明羿同海龙告辞自去兵部领将军印信符节。
兵部衙门在王宫前面一条街上,几个朝廷的紧要衙门都在这条街上,故是来往车乘官员都不少,明羿寻到那兵部衙门前,只是个不大的庭院,朱漆大门敞着,两个人类和两个蜴族披甲站在朱门两边,倒座房的房檐上也站了四个着甲的翼手族守卫着。
明羿到门前通报了,等了片刻,被门房领他到院内一间小堂上坐等。又过不多时,一个人类小吏进来道:“明将军请随我来。”
随着小吏穿过屏门回廊,到了第三进院的正房外,那房的门额上悬着块匾,上书‘武靖海晏’四个大字,两个披甲的猱类立在门前。小吏站在台阶上禀道:“武卫将军明羿到。”
里面唤了声:“进来。”小吏领着明羿两个进了去。进了堂内,只见一个蜴族身着浅蓝色官袍坐在堂上,正是昨日面见梁王时,说冥狼海龙残疾,上不得战场的那个大臣。
小吏上前禀道:“尚书大人,武卫将军明羿前来领将军印信和调兵符节。”
听得小吏这般说话,明羿突然省起,当年黑鳞团来惊龙寨挑战得,苍云专门告诫他,这个黑鳞团的赤鲚是大梁国兵部尚书家的衙内,不能伤他性命。
望着堂上这个兵部尚书,明羿顿时明白,自己率队将黑鳞团团灭时,赤鲚一只手掌被明羿铁枪钉穿在地上,还有一枪戳进赤鲚的口中,想必舌头都戳烂了,现在八成是个哑了的残废,难怪这个尚书会恨他,将他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只怕是时刻想寻机置他们这几个惊龙寨出来的角奴于死地。这时明羿又突然想起昨日梁王请这个兵部尚书举荐监军大臣,明羿顿时身上冒出些冷汗来。
赤安仁见明羿进来,坐直在靠椅上,不冷不热的说道:“明将军,此次陛下册封你统军拒敌,望将军能不负圣命,平定南疆。”
明羿仔细看这个兵部尚书,虽然时隔三年多,明羿对赤鲚仍是有些印象,在这个兵部尚书面上颇能看到些赤鲚的影子。赤安仁说罢,明羿自是恭敬的应道:“下官定不负陛下与大人之期。”
赤安仁拿出两个木匣,打开了放在桌上:“这是将军印和调兵符节,明将军领了,先到京西郊校场驻下,接收卫京城集结的五千新军,兵部已下令卫京城所属十五县所集新军必须在四月初八前全部集结到京城点校场,明将军四月初九大早辰时就领军前往凤平城,若是耽误军期,按军法处。”
明羿应了,上前接过两个木匣,只见一个匣内是枚雁卵大小的黄翡石印章,另一个匣内是块半个手掌大的铜狰符节。明羿收了印章和符节,辞过赤安仁,自同海龙离了兵部。
回到明宅收拾衣物兵器,牵出蝜兽备上鞍具,同时简略的向冥狼他们说了这个兵部尚书就是原黑鳞团赤鲚的老爹,要他们在京时小心防范,冥狼和暴龙点头应允,明羿便领了青刀海龙两个径往京西校场去了。
卫京城南郊外的畜兽集占地近百亩,这里售卖各种兽类,鸟类,大小宠物。
上至富家公子,官家贵妇,下至平头百姓,懵懂孩童,都喜到这个集市里来逛逛;这里有百两银子一乘的上等蝜兽,凶悍乖戾的犽獚,也有几个铜子一只的鸟雀,或是能捧在掌心把玩的沙兔。
赤鲚背负双手斜睨着两边的兽栏,缓步在兽咆鸟鸣中穿行,四个仆佣跟在他身后,除了时时紧随为他传声达气的六子外,另三个仆佣手上都提着个藤编笼子,里边各装着两三头肥壮的黑豚,角麂之类的小兽。
赤鲚走到一间蝜兽厩栏前停了下来,厩栏里一个壮硕魁梧的赤膊猱类正戴着驼皮手套扳开一头蝜兽的口齿检查,一抬头望见赤鲚站在栏外,便直起身来,将手套取了搭在兽厩的栏杆上,从内栏处走出来,口中道:“赤公子,要选乘好蝜吗?”
赤鲚笑了笑,口齿不清的对他说了几句,六子便接道:“我家公子只是来买些豚回去喂犽獚,经过花老板的摊位顺便看看,花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这个蝜兽老板其实样貌还相当年青,但言行神态却颇为沉稳,显是历经过些世事历练的。猱类弯腰从旁边地上的一个水桶里捞起块毛巾抹了两把脸,把毛巾拧干丢回水桶里,才说道:“这几天朝廷大量收购蝜兽,我栏里剩的十几乘蝜兽已经全部被官府订下了,后天衙门就来把这些蝜兽全部拉走,这批蝜走完后,我回幽州再拉上三四十乘好蝜回卫京。”
赤鲚伸出一个手指向他摇了摇,含糊了说了一长句,六子又是接道:“花老板,你别回卫京了,到幽州多拉些好蝜,带到蜀南道的凤平城去。”
这个花老板愣了愣,双手撑到厩栏上,疑惑的望着赤鲚。赤鲚说一句,六子就传一句:“现在朝廷购买蝜兽是为了南下抗燕,新建抗燕的军队在蜀南道凤平城集结,那里需要大量的良蝜,花老板直接把蝜兽拉到凤平城去,必能卖个好价钱。”
猱类点了点头,认真的向赤鲚说:“多谢赤公子。”
赤鲚又口舌含混的问了一句,六子译道:“花老板可知道这次率军南下拒敌的将军是谁?”
猱类笑着摇摇头,他对政治素来不感兴趣,在京城待了这两年,只管卖他的蝜兽,京城许多官员的名号他都还叫不上来。
赤鲚看着他,沉声说了短短几个词,没等六子翻译,那猱就听懂了,瞪圆了大眼神色诧异的望着赤鲚,六子才译道:“就是两年前在凤平城惊龙寨的那个角奴,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