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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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初的年代

那一刻

在北京,在古老的天安门城楼上

应和二十八响礼炮

谁的声音,如同惊雷

唤醒了时间

人民的手

给历史打进一座巍然的界桩

“民国”陈旧的年号

就此枯萎在历史记步器

第三十八个刻度线上

诗人断言

时间开始了!

随着炽烈诗句的歌唱

大海涌动

阳光闪耀

忧郁的花朵

同时绽开笑颜

神圣的时刻啊

我以一个七岁童稚清澈的眼睛

见证你——

人民共和国庄严的诞生

那一刻,我——

正被父亲高高架在肩上

在家乡古老县城的小广场

沐浴着十月第一天

强烈的阳光

围绕仓促搭建的舞台

人们的手臂像无数树枝

红红绿绿的旗子

是随风摆动的花朵和叶子

宽皮带束紧着灰色的军装

短头发的女县长

以她宏亮的嗓音

把“人民共和国”译成亲切的乡音

让这新鲜的词汇

一遍遍撞击衣衫褴褛的

穷苦人的心

同样是五颗金星的红旗

在新栽的粗糙的旗杆上飘扬

吉庆可爱的模样

让人想起喜气洋洋的新嫁娘

锣呀鼓呀镲呀

敲打得如同醉汉

新的年代

凝结着多少代人

压断时间般沉重的期望

攥着我的手

湿淋淋的汗水

浸满父亲厚茧累累的手掌

我惊异,是什么让长长的泪水

流淌在这个从不流泪的

男人脸上

父亲,是个受苦受难的粗人

白天,去给地主家干活

夜晚,躲进露水打湿的麦垅

远远望着自家窗户微弱的灯光

在逃避壮丁

“解放”,“翻身”

共和国啊,最初的年代

那些赢得战争的大手

抖落了乡村千年的灰尘

一寸寸温暖着穷苦大众的心

那一年,裂开大嘴的石榴

好甜

展开花瓣的花朵

真艳

每一面窗户

都掀开了遮挡阳光的窗扇

忧郁的乡村

原来头顶有如此豁亮的

蓝天

紧一紧腰带,站起来

曾经的长工们

大模大样走进东家的庭院

昨天开会,今天选举

踏着厚厚的积雪

冬天的夜晚

带着识字课本走进扫盲班

我记着那些儿歌样的课文

那些让庄稼人心里痒痒的语言

“不识字,真可怜,

千元票子当百元。”

“七月枣,八月梨,

九月柿子红了皮。”

站起来,中国人

甚至连同那些平躺千载的土地

也都有名有姓地

站在村头高大的墙壁上边

大红纸张上写着田亩的尺寸

起止

以及走向

新主人的名字闪闪发光

识字不识字的农民

都像古代进京赶考的“举子”

拥挤着来看

颁布土地的“皇榜”

一整天一整天对着墙壁

甚至不敢想

多少年的梦

一夜间就真实地握在自己手上

我听见那位粗鲁的长工

在村头大声叫喊:

地主,两个婆娘

我,四十岁,还是光棒

年代的风啊如此劲猛

摇撼着穷苦人

沉寂的心

庄稼汉子

像长在了土地上

有活儿没活儿

总会蹲在自家的田头望望

行路,看到一堆牛粪

宁肯用衣襟揽上

跑回来,倒进自家的田里

抓一把泥土

像握紧了土地的手

贴近脸庞

放在耳边

想要听听泥土里

祖先埋下的遗言

土地,第一次做了新娘

(第一回当了母亲)

我的土地啊!我的!

说起自家的土地

骄傲,像至高无尚的主人

甜蜜,像轻轻在呼喊“亲亲”

这浸透了血浸透了汗埋藏着火的土地啊

这被铁骑千百回蹂躏过的土地啊

这被战车千百遍轧辗的土地啊

这被侵略者宰割过的土地

这被剥削者撕扯过的土地

今天,还给了她的主人

人民共和国

你把最初的承诺:耕者有其田

最终兑现给人民

贫苦的农民

第一次从亲爱的土地上

感知着新中国的体温

麦子,而后是玉米、棉花

妻子,接着是女儿、儿子

新生活像排练已久的仪仗

列队走进穷苦人的家门

说是“报答”,或是“感恩”

乡下人把儿女的名字

编成一部新中国的《史记》

“解放”、“国庆”

“查田”、“土改”

“互助”,“计划”

每一个名字

都是记载共和国前进脚步的

一座路碑

那时,战争还再继续

进军大西南

解放全中国

迎着隆隆的炮声,父亲说:我去

这个曾经逃避壮丁的汉子

扛起担架,下了四川

这个被解放了的翻身农民

挺起胸膛,要去救助伤员

为了新中国

他说:流汗,值得;流血,值得

就是搭上命,也值得

如愿以偿,诚实的土地

把饱满的秋天

送进农人的粮仓

那个把每粒小麦

都看成黄金的老人

却把粮食装得满满

让牛车吱吱嘎嘎

轧过乡村坚硬的土路

说是“公粮”、“余粮”,全是“爱国粮”

送进城里

去喂养

被贫困和战争击伤了的

自己的国家

最初的年代啊

贫困却生机勃勃的乡村

成了共和国

休养生息的柔软的床

就在新中国成立的那年秋天

妈妈的针缝合了整个夜晚

第二天,她把崭新的书包挎在

我的肩上

一遍遍叮咛

好好念书

听先生们的话

我的新中国啊

你把阳光铺成道路

牵着你的衣襟

我与你同行在世纪的蓝天下

那些远去的人们哟

已成永恒的记忆

他们曾经挺起腰身,站立着

站成共和国稳固的基石

站成共和国坚强的脊梁

注入共和国代代相传的

生命基因

2009年3月~6月

共和国六十周年诞辰前夕

路的回声

录下人生的艰难

道路,是一条磁带

——题记

亲爱的读者啊

请注视着你们的双脚

注视脚下向远方延伸出去的

带状的土地

然后,开始思索

从学会迈步开始

我们的双脚就在道路上行走

走向每一个让我们的眼睛和大脑

感到陌生和新奇的地方

我们走着学会微笑

我们走着,学会烦恼

学会哭泣、学会思考

我们走着,在茫茫的人海里

直到我们稚嫩的嘴唇上

长出麦芒一样的胡须

直到我们乌云一样的发丝

变成一握衰白的秋草

最终,当我们呆滞的目光

感不到火的灼热,当我们的

躯体像泥土一样长出野草

路,依然在延伸

没有终点的路

只记录下我们的一段生命

记录下我们的一段声音

和我们短暂的血肉之躯相比

路是永恒

是历史以巨大的双脚

追赶时间的记录

人生的沉重

一步一步把她夯实

每当我的脚步

急急奔走的时候

我便在想

是什么牵动着欲望

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引我走向远方?

难道道路

便是命运的投影么?

2

当诺亚的方舟

漂流在洪水的浪头

焦虑地渴盼着那只白鸽

叼回一片新拧下的橄榄叶

当这位为神宠爱的义人

以惩恶和敬神

换得神的援救的时候

在东方,人神正在激战

女娲把五彩的熔岩

向天空的漏洞涂去

后羿的箭追赶着

第九颗太阳

夸父的拐杖也已开花

如一片鲜艳的早霞

燧人氏并不理会天庭的火

以骨质的钻,在枯木里

找到了普罗米修士

偷到的火种

在洪水的前方,麻衣葛履的大禹

以沉重的“耒耜”疏通河道

那汗水凝结的、苦涩的盐

便是“息壤”,止住了洪水的泛滥

三次路过家门

都不曾还给妻子以思念啊

当陆地秃顶一般

从浪的白发里露出

脚的骨针

便以路织网

好像害怕新的陆沉

坚韧的意志

缚紧沉重的心

这便是路的起点么?

那么,哪里是时间的起点?

在道路的前边

有被黄浪吞没时的无力呼叫

白骨一样的岩石

岩石一样的白骨

构筑成了抵挡浪涛的堤

堤上,是路的开端

3

在有人走动的地方

便有路的诞生

便有水的波浪和草的波浪

撤退

便有岩石坚固的拳头张开

便有零碎的、散落的村镇

被沟通

如同零散的珍珠找到串线

封闭如同罐头的地方

因道路而开放

没有出过门的日子

难道能叫生活?

没有道路的地方

难道能叫社会?

4

于是,天梯凿上天都峰

在擦着鼻尖的陡坡上

在冰雪和冷雨打湿的石阶上

照旧有脚印铺下

于是,栈道架在蜀水上

悬空的木板

偷送过楚汉争雄的士兵

马蹄和车轮

一遍遍书写着旅程的艰辛

汗水和鲜血

一遍遍刷洗着社会的棋盘

古塔、寺庙、庵堂

高楼、茅舍、长亭

在路畔竞相生长

如同春天的枝条上

互生出小小的叶片

山崩,断过路

水冲,断过路

路的生命却如蚯蚓

在断裂处再生

世界在路旁繁荣

5

那些从断石的纹理

听见亿万年前

冰川轰响的专家们

那些从陶片的图案

看见千万年前

先民们劳作的专家们

你们能不能译出路的密码

能不能让历史的磁带

播出道路的回声?

马蹄的急雨声

车轮的沉雷声

脚步的节奏如牙板的敲打

请历史以立体的声音共鸣

为寻找金钱而负重的人们

鸡鸣声里,在霜染的板桥烙下脚印

荷戟顶盔的兵士,风高月黑

脚步踏碎妻子柔软的梦

而寻找征夫的妻子

带着汹涌的泪

带着涂染霜叶的血

走向长城

向父老的茅舍一揖

逃亡者躲过捕快鹰隼般的眼

窃贼,则正向深宅大院

施展飞越的本领

进京应考的举子

还在推敲早被功名延误了的诗句

刀客的凶蛮,妓女的轻贱

以及忠诚于播种与收获者的

淳厚

孩子的天真,太监的迂顽

以及游戏于赌具和金钱者的

狡猾

那呼吸急骤的粗犷

那长吁短叹的忧烦

那瞬间即逝的欢乐

那剪除不尽的痛苦

有多么复杂的人生

就有多么杂复的路

同一条道路上

也有万千差异的人生

6

哥伦布和麦哲伦

在海上的脚印

是一艘艘沉船的漩涡

信念牵动着桅杆上

翻动的页页白帆

以及船舷下划动的巨桨

绕过椭圆的地球

陌生的大陆

以陌生的热情

安慰他们的寂寞

而在汨罗江畔

三闾大夫却走到路的终点

峨冠,顶不住垂天的云

长剑,砍不断迷蒙的雾

没有信任

止他心灵的血流

奸臣和小人

以谄笑和谗言断路

“路漫漫其修远矣”

诗人以巨笔写“求索”二字

在长天之下,江流之上

就在屈子之后

唱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

叹尽“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蜀道

诗仙李白哭道“行路难”

冰塞了黄河,雪封了太行

万古忧愁添了白发三千丈

一抔黄土,半围蓑草

在古当涂

掩埋诗书多少卷?

7

不要说道路就此中断

时间难道会中断么?

在河水切开的地方

鲁班伸开有力的双臂

使中断的地方连接

在山脉阻隔的地方

有千百“土行孙”

把山腹挖穿

只要有目标昭示

只要有理想催动

自有劈山筑路人

自有万难不屈的行路人

自有路标在提醒

自有路灯在指引

里程碑悄悄记下你脚步的尺寸

历史也有断层

但时间使断层弥合

后续者以无畏和大度

向先辈靠拢

以紊乱的网络向前延伸

道路像密密的血管

使社会的血脉流通

勇敢者的脚

敢于跨过道路的尽头

在绝尽处开创新的人生

8

我突然想起一次戈壁行军

想起西北沙漠那个恐怖的黄昏

起伏的沙丘,突然

旋起千百根风柱

如同抖动千百根毒蛇发辫的

复仇女神

受惊的军驼呜呜鸣叫

沉重的身躯好像在向

海底下沉

垂天的沙幕遮住了东西南北

蜿蜒的道路不知在向何处延伸

莫不是沙漠张开恶魔之口

要吞下这群无畏的军人?

莫不是命运设下路障

要试一试行路人的决心?

我们知道,穿过这片沙丘

前边就有乡村

乡村里就有井水和浓郁

我们知道,绝不能有半点畏缩

路旁正有白骨瘆瘆

我们凭信念驱赶骆驼

骆驼以本能穿过沙阵

我们一再精减行装

只留下水和仅有的一点食品

一步一步,我们不是在走

是在爬,爬过一座一座沙坟

额头没有汗,只有盐粒和细尘

血从嘴唇渗出,立即又凝结在嘴唇

我们不相信会死

在松软的沙丘,我们

狠狠地扼住死神

当然,胜利属于战士

失去的道路

又在我们身后更新

当我们走出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