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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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生六记(1)

楔子

到了齿牙摇落、老眼昏花的时候,我还是会对家父替我选择的职业心存感激的。因为我能成为一名审计师,他老人家实在功不可没。

遥想当年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初步的职业方向是物流业。想法很浅薄,乃是因为教我们国际贸易的老师很不负责任地向我们布道说:“物流行业是个潜力巨大的新兴行业,每个月的起薪至少800—1200,”然后故作平静地继续,“美元!”这个关子卖得不错,足以让下面的一群傻孩子赞叹不已,口水都快流了下来。当然,如你所知,这群人中也包括在下。所以毕业的时候我一心想进的是物流公司或者贸易公司,绝非会计师事务所。实际上,我那时还很讨厌会计师事务所,直到后来看了《赌神》,那个神气的龙五说,他身后的那几位都是跨国会计师事务所的会计师,他们可以在10分钟内算清楚赌神的身家是不是超过10亿。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做个会计师还是不错的。后来看到奥斯卡颁奖都要“四大”来监票——也不知赌神是不是“四大”的客户。

但是当年那个想法被家父无情否决了。他还不顾自己知识分子的形象,威胁说要是我不肖而自作主张换了专业,他就要勒死我。出于对自己生命的尊重,我选择了屈服。等我穿上西装,体面地出入富丽堂皇的国际大厦时,他老人家终于找到了契机拿这个说事。此后他还曾无数次地拿这个说事,言下他当年的“威胁”何等明见万里。我原本不以为然,后来看到一个搬家公司的车上写着“××物流”,当时心里就想,这个千万别让我爸看见,不然恐怕他又要拿这个说事。

作为一名审计师,几年来多少有了一点心得。最大的感受,浑如弘一法师圆寂前的参悟——“悲欣交加”。我不是大师,感觉不会那样纯净,除去悲欣,还有其他很多感受愿意拉拉杂杂地写出来。以有涯之笔墨,录无涯之悲欣。

清人沈三白有《浮生六记》传世,情真意切,文笔风流。我第一现在,当我重读的时候,对很多地方忽然有了新的体会,以前不能参悟的地方也都一一破解,这也让我明白,对于人生的感受,就好像金毛狮王传授张无忌武功,一开始的时候,死记硬背就好了,是否理解无须深究,日子久了,人长大了,自然而然就领悟了。当年读《浮生六记》,对作者描画的很多感情不能明白,即使勉强理解,也不正确。——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只因为那时的我还小,对于这些还不明白。

§§§第一记 面试记趣

如前文所述,我毕业之时一心想进贸易公司。我的家乡是一个北方的普通城市(目前我只能这样评价它,也许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它可以与上海或北京相提并论,但现在如果谁再和我提三大直辖市的事,我就觉得该人乃是在侮辱我的家乡——都已经承认自己不咋地了,就不要打耳光了嘛)。它虽号称是个海港城市,但是如果你有出海的体验,就会惊奇地发现,那船都开了一天,结果还在海港里面打转转,根本没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大气,后来出差到了大连和青岛,看到人家海天一色的壮伟景象,心里便又嫉妒又羡慕,不能自已。这是我对渤海没什么好印象的直接原因,觉得视觉上它简直像一个洗澡盆。这样尴尬的位置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很多声名远播威名赫赫的跨国航运公司和物流公司都不怎么愿意在此地开场子立山头。屈指可数的几家之中,我最想去一家叫作马士基的公司。虽然我一直觉得“马士基”这个名字真是起得不怎么样——听起来很有一种暧昧的休闲意味,但是该公司在南开大学开校园宣讲会的时候,从上海拉来了一个team(团队),带队的先生英文讲得令我钦慕不已(小马我曾经对着VOA疯狂练习英语,所以对自己的口音很自信)。那位先生还宣称,进了公司每周也要有一天只能说英语——谁不说英语还要扣工资。我当时站在台下,流着口水想,这是多好的一种生活呀。

此外还有更加振奋人心的,这个牛哥后面整整齐齐站了一排美女,据说都是从上海公司拉来助拳的。每个都淡扫娥眉,西装笔挺。现在社会上新创造出一个词语叫作“白骨精”,好像专门是形容台上那些人的。按照这样的说法,当时的台上站满了姹紫嫣红的白骨精,台下的人不是孙行者,没有举棒怒喝的必要,反而吹起了口哨,活像一群轻佻的小流氓。不过我当时很矜持,目不斜视,但是因为年轻,仍然眼中心中皆有色,道貌岸然之余也在暗暗盘算如何挤进去。

后面的结果大家可能也猜到了,我甚至连笔试的资格都没获得。因为牛哥话锋一转,突然宣布,这次校园招聘的对象只面向1979年7月4日以后出生的同学。我当时感到无比悲愤,原因不用解释了吧。我一直很好奇他们设置的这个limitation(限制)的理论基础,不知道是不是通过摇七色球来决定的。

现在的我,如果遇到了这样的场景,很可能只是呵呵一笑。但是当年正是粪土万户侯的年纪,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那届的兄弟姐妹可能还能记得——在南开大学某大讲堂内,一个傻头傻脑之人悲愤地站了起来,表情痛苦地用英文质问牛哥:这是为什么?——好像自己的感情被玩弄了。

牛哥的回答令全场哗然一片,但却没有人冲上去痛殴之,我觉得这也是南大比不上北大的原因之一。牛哥解释说,设置这样一个Limitation,乃是公司人性化管理的一个体现,因为这样招进来的人,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一致,便于管理。这样愚蠢的回答,其间的逻辑断层令我这个文科生都无法容忍(如果是现在,我会很冷静地下结论——逻辑链条不严密)。

愤而离去的那一刻,我决定听我爸的,去找财务类的工作。那时的我还小,把缘分这种东西理解得太浅了,以为马士基姓马,我也姓马,一家子嘛……我不近视,所以就算对这样的结果吃惊无比,也无法大跌眼镜,只好黯然离去。那是我第一次对人生有了一点认识,正如孔子说的,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当时台上的,都占全了)。

我的几大国际会计师事务所启蒙教育来自于我的老师。

上大二的时候,有一门审计学的课,是一位女博士教的。念会计念到博士的女生,虽然没有念物理念到博士的女生可怕,我们对她也是又敬又怕。怕的原因不说了——长得不好看不是她的错。说说敬的原因吧,那是因为该大姐当时在考ACCA(英国特许公认会计师),据说已经过了七八门了(现在看来当然不值一提,蠢笨如在下也慢慢考完了)。但当时ACCA在我辈看来简直就像一等毅勇侯(曾国藩的爵位)令人高山仰止,所以大家对其均仰慕无比,看来看去也不觉得她难看了。

某次上课,讲到国际六大会计师事务所(那时还是“六大”,现在已是“四大”了,真是岁月匆匆啊),我们宿舍的一位勇人“调戏”老师,没话找话:“老师,要是我们考过了ACCA,能进‘六大’吗?”那老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酷酷的声音回答:“要是考过了ACCA,‘六大’求着让你进。”下面顿时一片感叹之声。

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这句话幽默无比,那个老师对她正在考取的资格太自信了,简直是在侮辱“六大”。后来该老师加入一家本地公司,把人家的财务报表生生做坏掉了,这已经是后话了。

转眼到了大四的冬天,几大会计师事务所纷纷到各个学校招兵买马。

安达信的面聘会我没去,原因很简单,该会计师事务所根本不来我的家乡——这简直是在侮辱我们嘛,而且,安达信的名字实在让我叫不出口,我和我妈说起这个事,我妈还一脸茫然问,这个公司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家政公司?后来安达信倒掉,我还很开心地击缶而歌,觉得该公司实在是犯了天怒。再后来长大了,领教了很多安达信出来的牛人,开始对该公司充满敬意,觉得它的死去,有点古希腊神话里面孤独英雄落寞走向死亡的意味,很有点悲壮的色彩。

D记的笔试平淡无奇,我也因此得以顺利通过(几年之后,当我看到毕马威的笔试答卷时,觉得如果毕业时要答这样一份答卷,结果实在不好说)。面试相对复杂一些,“四大”里面只有普华永道和D记采用了这种缺德的形式:几个傻小子和傻姑娘围坐在一起,对着选定的一个傻命题进行唇枪舌剑。我当时坐在众人之间,神色慷慨、口若悬河,很有点舌战群儒的感觉。当然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胡言乱语,奇傻无比。

面试之后心情大好,觉得必中无疑。不幸的是我忘记了自己乃是在面试而非在辩论,这样不清醒的代价就是,几天之后我的很多同学都去参加第二轮面试了,我还在惶恐等待。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托一位早一年进D记的师姐替我打探,得到的结果让我大跌眼镜!

面试我的经理说,嗯,那个孩子不错,双学位,英语也好,但是……话太多了。

小时候我妈给我乱起外号,其中之一就是话痨。我一直没意识到老娘当时是在指出我的弱点,为此还很是悲愤了一段时日。家父也曾教诲我,君子应端方厚重,讷言敏行。可惜我把他老人家的话也当成了耳旁风。我从小逢考必过,无往不利,这是第一次尝到惨败的痛楚,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慢慢懂得了其实这样的痛楚比起很多别的,算不了什么。

那之后我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整天赖在家里,无精打采,连胡子也不刮,看上去活像个劳改犯。虽然我志不在会计,但是被人否定的滋味总是不好受,自己心高气傲,却无可奈何。后来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明白了很多道理。齐天大圣有无边的神通,也有无可奈何之事,可见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乃是无可奈何,有心无力,必须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结果。

没料到世间之事正是晦明难料,话说那日我正神色落寞地复习《财务管理》,准备应付期末考试,却忽然接到了D记的一个电话,说他们的合伙人想见我一面。当时的心情现在还清楚记得:惊喜、惶恐、忐忑不安,混杂在一起。真是终生难忘。

后面的故事我不想讲述得跌宕起伏了,一个香港合伙人和我谈了很久,觉得我还不算糟糕,当场就把offer(入职邀请)给我了,还记得告别他的时候,他抬起头,很和气地对我说,这下放心了吧,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吧。这样的关怀让我如沐春风,当时觉得这就是我所追求的professional(专业)。后来得知,我能意外获得这样的机会,乃是一位人力资源部门经理的厚赐,是她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受用一生的机会。虽然不久她就离开了D记,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到她,祝福她一生平安吧。现在我常常对招来的小朋友们说,我没奢望过能带给他们什么天高地厚的恩情,我能做到的,就是将来天各一方了,当他们想起我时,心中能有一丝淡淡的温暖。正如那个寒冷的冬日,那位神态优雅的女士微笑着给予我的暖意。

那天晚上拿着offer从国际大厦出来,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大厦,觉得人生的命运,真的可以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被改变。

以上所述,只是我的第一次求职经历,后面还有很多,也都刻骨铭心和难以忘怀,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一一记录下来。我想每个人对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都印象深刻。因为第一次的经历永远都新鲜神奇,值得期待。我的第一次求职,写的是记趣,但是也写了一些别的东西。我曾经思考过“趣”这个字,发现它其实就是“取走”。我想,趣之所以成为趣,取走的一定不只是offer之类很具体的东西,也许,从一件从没经历过的事情中间,可以取走一些回忆,这才是“趣”的真正含义吧。

§§§第二记交友记

乐我喜欢瞎琢磨,没怎么看过说文解字,但是也喜欢像个算命的一样以拆字为乐。我曾思考过朋友的“朋”字,觉得这个字设计得很有道理。古人吟诗咏月,难得有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当口才会想起同病相怜的月亮。这时候念叨念叨月亮和月宫中的人物,会觉得自己还没这样可怜,至少要比月亮里面的嫦娥好过得多。(小时候我曾经对着月亮长时间观察,目光越来越专注,吓得我妈还以为我要变身。)想到这里心情可能好过一些,这是一种找回优越感的心理治疗。这样的句子可多啦,唐人有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由此可见,月亮乃是寂寞清冷的象征,想到月亮和如雪的月华,总是觉得寂寥悲伤,不能自已。但是两个月亮在一起感觉上可能就好一些,这就是“朋”

字的由来——写到这里很佩服自己,这个小伙子真行,胡说八道还可以如此镇定自若。

我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交了好友,如饮醇酒,往往喜不自胜。也活了不少年了,可以称得上成就的,也不过就是交了几个好朋友,他们都是我最可宝贝的财富。下面的回忆涉及几个我生命中很重要的朋友,很多回忆已经久远了,可能有些破碎,但好在我们的交情还在,醇酒还在。

老朱老朱就姓朱,是我从大学起至今的好友。(屈指一算,我们相识已有十载,岁月如梭,岁月如梭。)

老朱本来是理科才子,当初因为心高气傲,没有把志愿报好,沦落到我们学校。我们刚刚认识的第一年,常听见他自我解嘲说自己是天下第一衰人。我对此持不同意见,因为我也是一失足流落到这个学校的,所以觉得自己才是第一。争这个冠军没有奖金,所以争来争去没了兴致,双双同意我俩是天下并列第一。我那个时候还没改文科班养成的穷酸气,平时常常做点酸诗。老朱不太会做诗,但是很虚心,我写的诗他一律捧臭脚,奉为绝唱。记得我还曾赠了他一首歪诗,全诗已经记不住了,记得其中几句是:“未进南大肠已断,误入财院神暗伤”,“手挥大蒲扇,苦等天气凉”,还有“有惊人饭量,具古道热肠”,等等。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大学期间所做的最好的几首诗。

老朱是绝顶聪明之人,大学期间我视为畏途的高等数学,他都应付自如,从容答卷之余,还目光如炬,眼观六路,把答卷从80分抄到95分,所以每次都能拿到奖学金。这样无耻的行为让我很悲愤,曾经怒斥过他,他只嘿嘿一笑,说反正很早也答完了,做些锦上添花之事,也无伤大雅。后来我也曾效法,但是饶是视力良好,也无法看到那样远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就算看到了,也不知我做得对还是人家做得对。这让我一度很郁闷,觉得原来作弊也要天赋异禀才可以。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考英语四级,我只考了70分,老朱却一鸣惊人,考了92分。这样的分数让我们对其更加仰视。用了一个“更”字,是因为该人是一条彪形大汉,身高1米82,本来也须仰视。考后不久我们在水房洗衣服,外系的某男见到了如雷贯耳的老朱,跟他搭讪,问他是否计划考专业八级,老朱头也没抬,回答说打算考一万级。我对这样的考级计划很怀疑,但佩服他的这种宠辱不惊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