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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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浮生六记(2)

我们的友谊加深于一次长跑测验。大学的时候要考很变态的2000米,每次我跑的时候,老师都不忍心地扭过头去,争取不看我的惨象,怕忍不住哭出来。老朱则恰恰相反,这样一条大汉,平时在足球场上犹如穿花蝴蝶一样随心所欲,真是不可思议。2000米对于这样的人来讲,连热身都算不上。我现在还记得,每年冬天,下午没课的时候,外面彤云密布,我们都龟缩在宿舍里,此时,门“砰”地被踢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汉裹着凛冽的北风冲了进来。只见他浑身冒着白气,活像刚跟人家比拼完内力。该人进屋之后的通常动作是一边哼着歌,一边脱下汗气熏天的球衣,告诉大家他要去洗他的“战袍”,所谓战袍其实就是后面绣着××中学的一件破T恤——这是当年他们的校服。据他自己说,这样的“战袍”他有4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这么多的破烂。

接着说我们跑步,他明明已经很轻松地跑完了,但是看到我的惨象,竟然重新下场,陪着我跑完了全场。这个举动让我感动得不行,当时就认定这个人够爷们,是个好朋友。后来遇到很多事情,觉得无论选择朋友还是爱人,都可以用一个标准来衡量:你可以想象自己身陷绝境,令人绝望的危险,然后客观评价一下该人是否会舍弃已经获得的生机而转回身来救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则证明这个人是你可以托付身心之人。老朱即是此种人。

此后的数年,我们都是最要好的朋友,中间也有过一段真空,乃是因为该人后来知慕少艾,色心大发,追到了我们系的学习委员。那个时候两个人不顾早晚天色,整天都黏在一起,不太有时间理我了。后来该学习委员修成正果,成为了朱太太,现在已经成为让人又敬又畏的女博士。这就是后话了。

大三的时候我不怎么住校了,在忙着自己第二个专业,无边的考试。老朱则决定要考本校的研究生。他的备考状态曾经让我非常震惊,那是一种很忘我的投入。我曾到图书馆去看望他,看到他那样的状态,就知道他一定可以考上。后来他果然很顺利考上了研究生,据说数学和英语都考了很变态的90多分。这是当时离我距离最近的一位牛人。

记得看过一本书,好像叫作《题王许威武》,是一篇很老的小说了,里面作者提到成功的人分为三种:第一种天纵奇才,根本不需要努力,靠天分就可以很成功,比如达·芬奇和爱因斯坦;第二种天赋不行,但是超级努力,也能获得成功,比如大侠郭靖;第三种天赋很好,而且努力,将来的成就真是不可限量。老朱就是第三种。

研究生期间,我曾把老朱介绍到我供职的企业兼职,做得也非常不错。他还起了个神气的英文名字叫作“Ben”,可是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可能忘了自己姓什么,造成的后果就是,当时他的leader(领导)养成了一个坏毛病,一叫到他就狂笑不止,很多次都差点笑死。这让老朱很郁闷,后来把这个喜剧色彩很浓的名字改掉了。

前几日我见到了目前供职于某银行总行的老朱,暮色中高大的身影一如往昔,不过满脸的风霜,倦意很浓。想来老朱的工作很有挑战性。我们那天聊了很多,觉得虽经年未见,但熟悉的感觉仍一如往昔。我们坐在校园里的红房子吃饭,那时的阳光很纯,照得清冷的校园暖暖的。在午后的阳光中,他很豪爽地把一桌子菜都吃完,然后大喝一声:“阿姨!再来一碗饭!”

少爷

少爷不姓少,但是很多人都叫他少爷,这个“爷”字读上声,就像我们叫张爷、李爷一样,不是老爷的儿子那个“少爷”,也不是“少爷羔子”那个“少爷”。

我们有很远的亲戚关系,但是这重关系好像中国和日本——有关系,但是远得要翻历史书——所以原来彼此并不认识。后来成了朋友,才又攀上了亲戚。每次少爷出言不逊,我都斜着眼睛看看他,很轻蔑地说,不要忘记,我可是你大舅哥,没大没小的东西。

毕业之后我们同时进了事务所。少爷也是绝顶聪明之人——绝顶聪明之人大都不认为别人也同样聪明,所以当时我们的关系并不太近,只是点头之交。

后来一次机会,我俩一起出了一趟差,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一周,然后被分在了两个小组,分住在一个城市的两端。周末休息的时候,我把他约出来,去逛当地的图书批发市场(这个习惯从此一直相随,我每到一个城市,总喜欢到当地的图书批发市场转一转,买几本书带回去)。那次我们各买了一箱子的书,商量了一下,只好跑到邮局先把书寄回家,结果邮费远远大于减下去的折扣——我们名为审计师,却连这笔账也没算清楚。

吃饭是少爷请的客。我们在著名的回民街一个小馆儿坐了下来,几十个肉串,一壶浊酒,喝得非常尽兴。彼此都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我们发现彼此臭味相投,对于某些问题的看法也惊人相似。我历来评价一顿饭是否成功,从不看吃的内容,而是若干年后,我是否还能想起当时吃饭的场景。就像那个冬天的午后,那条脏脏的小巷,周围淳朴的面孔,稠酒和着桂花的芳香。

后来我还多次去过那座大城,每次经过高大的城墙,看着在阳光之下高墙投下的灰灰的影子,我都情不自禁想起少爷和我说过的那些肺腑之言。

那顿饭吃完回去之后我们的距离近了很多,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是不久之后少爷就离开了事务所。这一度使我怅然若失,以为从此该相忘于江湖了,心中很是难过。

不料世上之事,到处皆是峰回路转,等我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的时候,蓦然回首,竟然惊喜地发现少爷也在此处。当时的少爷刚刚经历过人生的一次大苦痛,修炼得心如止水,见到我只是淡淡一笑,看上去很有点得道的模样。还好时间是疗伤的良药,慢慢地少爷又恢复了原来的痞子相,每每斜着眼睛,朝我努努嘴,招呼我去抽烟。

那段时光充满了快乐,我们供职的那家公司院落宽大,吃过了午饭,我们会选择绕着宽大的院落散步。那时也是冬日,中午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懒懒的阳光照得人睡意连连。那时的我们常有发不完的牢骚——我遇到了生命里第一个很变态的leader(关于此人我后面还有专文介绍)。

而少爷当时的工作也不顺心,主要是工作的内容无聊至极——我甚至觉得,他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专门找了一个羞辱自己智慧的工作。很多时候,当我看到少爷瘦小的身子在我前方吃力地蹒跚,就知道此时他的胸前一定平端着满满一箱发票。他的工作就是把这一箱hardcopy(纸质版)的发票在这一天之中变成softcopy(电子版)。

冬天之后,我获得了一个生命中很重要的机会,要到北京去了。那个时候少爷身体遇到了大不适,不得不病休了。还记得就是在我拿到offer的那一天,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他把我叫出来,淡淡地微笑着说,我倒大霉了。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态非常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不知怎的,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每次回想起来,心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少爷年龄比我小,但是开始领略人生苦乐却比我早。后来的日子里,当我也领略到人生的大苦痛时,常常会想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和他淡淡的笑容。

后来,我虽然离开了家乡,但还和少爷保持着不错的联系。每次回来,只要有点时间,都会把他约出来聚一聚。虽然每次都是我约,但是他都会早到。常常见到的一幅场景,就是他懒懒地斜倚在某个建筑物的一角,坏坏地冲我微笑,我常笑说他看上去活像一个卖黄碟的。我们常常会选一个小小的馆子,喝很便宜的酒,聊聊最近自己觉得好笑的事情,让自己和对方都快乐一下。少爷和我见面的时候不太说什么伤感凝重的话,每句玩笑你都可以理解为戏谑,但是我则往往理解为一种彻悟——生活的本质不应该是无边的伤痛,应该是了解了这些伤痛之后的有所领悟。

每次分别的时候,我都喜欢远远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转过街角不见了。前不久少爷把自己的手机铃声换成了《大话西游》的主题歌《一生所爱》,那苍凉的吟唱听起来很像他给我的感觉,每次看着他瘦瘦的身影越走越远,我总会想起这首歌。觉得他很像是那个寂寞离去的行者,经历过大悲痛,领略过大风霜,内心修炼得很强大,可以微笑着,淡然地面对人生了。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耳边就回荡着这首歌,透过忧郁的旋律,少爷一如既往,斜斜地靠着街角,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霍师傅

写下本文题目的时候,我正坐在回天津的火车上。车上人不多,外面是清冷的冬日,但是太阳不错,隔着车窗也照得人暖洋洋的。这个时候,我喜欢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飞速远去的树木,随便地想想某一个人。

霍师傅就是我回忆的那个人,也是我一会儿下了火车就能见到的一个人。一般情况下,如果我回天津,都会事先给他打个电话,他也一定会推掉所有的预约,连生意也不做了,开着他的红色夏利出租车来接我。一会儿车到站我走出污浊拥挤的火车站,定定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透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就能看见霍师傅憨憨的笑容。

我和霍师傅的交情和我的工龄一样长,我的家人和很多朋友都曾经问过我,这一老一少是怎样保持这份忘年的友情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很困惑。我们相差20多岁,人生轨迹、遭遇经历简直天壤之别。每次喝酒聊天,都没有特别固定的话题,谈的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后来使劲想想,也许,聚在一起时的那份自然和放松,是我很想得到的东西吧。

认识霍师傅是还在D记的时候。很偶然的机会,出去做客户的时候坐了霍师傅的车。当时霍师傅开的那辆红色夏利还很新,车厢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香味。后来看见霍师傅常常往车厢里狂喷空气清新剂。有一次喷得过多,差点把我活活呛死在车厢里。之后常坐霍师傅的车,每次从客户那里回来,前台那个笑得甜甜的小姑娘一定会问我:“坐的是霍师傅的车吧?”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开了天眼,可以看到23楼之下的场景,心里很是佩服。后来才明白我的身上也沾了那股浓烈的香味——那个时候少爷常常狐疑地问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一身杀虫剂的味道。

那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冬天,天津冷得出奇。我很荣幸地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大客户,senior(高级助理,在“四大”,一般是第三年至第五年的员工)跟我说这个项目要做半年之久的时候,我幸福得都快晕倒了。说到这里有个小小的补充,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反应,乃是因为我们这批孩子被招进来半年之久,却赶上所里的淡季,平日里根本无活可干。那时才知道原来闲着比忙着还累。后来明白康熙皇帝不让水师提督施琅有活干,把老施憋得发疯的玄妙了。施琅受命平定台湾的时候,神勇无比,战无不胜——都是当初没活干给憋出来的。那个时候我们也如在京城赋闲的靖海将军一样憋得难受。如果哪位同年接到了一个活,不管多么微不足道,大家都会又妒又羡地看着他,犀利的目光简直像小李飞刀一样。所以当我接到这个项目的时候,一方面踌躇满志,另一方面差点被几个弟兄群殴致死。

这个项目最终还是没做满半年,但是前三个月我和霍师傅常常并肩战斗,共同度过了一个个很难忘的冬日。彼时我常常需要跑到遥远的开发区,手举着一摞公文,敲开开发区每一个重要部门的大门——接受官员傲慢的盘问和羞辱——拿着盖好章的公文回到办公室。这样的过程常常会耗费一整天的时间。黄昏的时候常常已是彤云密布,寒气逼人。来接我的霍师傅常常变戏法似的拿出一袋热牛奶,逼着我喝掉。这个科技含量很高的动作当时让我啧啧称奇,不知牛奶是怎样变热的。这个时候霍师傅会得意地捋捋头发,点上一支烟,含笑不答。——很有点我佛凡事不可说的意思,神色间仿佛这袋牛奶是他用内力逼热的。后来还是被我知道了,如果你不像我之愚笨,可能已经猜到了,他把牛奶放在了汽车的发动机上。得知谜底之后,我不禁叹服中国人民伟大的创造力。后来看到普华的姐妹们也有相似的灵犀——把小黑的电源当作热宝来温暖冰冷的胃,可见身无彩凤双飞翼,灵犀也能千里通。

当时霍师傅的车里常备一盘磁带——是那种很恶俗的流行歌曲合集,我别无选择,一路之上,无聊之余只好将该磁带翻来覆去地听。到了后来,简直把它当作了背景音乐。我上了霍师傅的车,自然地就摸出那盘磁带,点上一支烟,程序熟练得简直像洗脸刷牙一般。等我离开天津的时候,那盘磁带已经被我听废了。无论是张学友还是林忆莲,唱出来的声音都活像练了葵花宝典。

冬日之后,我迎来了一个重要的机会,离开了给了我很多的D记。新东家坐落于遥远的开发区,上下班皆有班车,平日只须待在办公室里即可,所以慢慢地和霍师傅也疏于联络了。后来有一次上班的时候忽然接到霍师傅的电话,说正好来开发区办事,顺便看看我。我当时非常感动,觉得人情没有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凉薄。

后来我们恢复了联系,约定的时间通常是周五的晚上,我常会特意换另一条班车的路线赶到市里,霍师傅会在一个固定的地点等我,接上我之后,直奔常去的一家烤串店。店面简陋无比,倒是有个很威武的名字,叫作大牙羊肉串。我不知此名从何而来,曾经仔细观察过老板,觉得店名不太像是他的自我宣传,后来猜测此名可能是在纪念某人。此事一直盘桓心头。

我们常常点一大桌子的肉和酒,然后像绿林好汉一样风卷残云并谈些琐碎的话题。霍师傅很喜欢追忆往事,所以他的身世我简直了如指掌。谈笑间我常常不说话,只是微笑喝酒。霍师傅在别人面前很安静,但在我面前却常常滔滔不绝,这个时候我常常觉得很有趣,只因我在众人面前往往口若悬河,人不多的时候却更喜欢倾听。这样的对比,让我想起曾经听到过一个说法,说其实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可能化身万千。很可能你对面的那个人,不过是你的另一个化身。这个说法听上去神秘而有趣,所以让我很是着迷。我不知道,这个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大汉,是不是我万千化身中的一个。

再后来,我来到了北京,我的那个“化身”仍然快乐地开着车,过着平凡的幸福生活。我们不能常常见面,每次相聚却从没产生过距离感。每个春节前后,我都会亲自挑一个平安符,帮霍师傅挂在车前的玻璃上。这个小小的习惯已经保持了四年。我没有法力和神通,但还是希望这个符可以保佑我的化身一年平安。

此时车已到站,外面的空气清澈如雪,阳光令人沉醉。我想我们稍后的午餐一定不错,好得就像这冬日的阳光。

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