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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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浮生六记(3)

我在毕马威混了将近两年,这么悠长的岁月里有很多难以忘记的人和事,以至于我在毕马威写的告别信简直就像是感谢信。我在信中极尽肉麻地感谢了很多我所认识的朋友,搞得他们后来见了我统统不好意思,小脸都红扑扑的,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唯独有一个人,我对她的评价简直像我的职业一样客观,那就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我个人觉得“出生入死”这个词包含了很多东西,是对一段历程的高度总结;里面除去对人的追忆,还有对那段时间的感怀。

这个人就是大姐,我在毕马威的第一个领导。

大姐单名毅,人如其名,该姐姐唇形细而薄,即使在笑,也很少能看出嘴形的变化。相书上说,该种人性情坚毅,善于隐忍。这样的性情在日常生活中集中体现为两点:

1.大姐的名片上印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格头衔,我印象中不错的资格证书都被她拿下了,她英语一般,却跟蚂蚁啃骨头一样啃完了ACCA。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懒惰如我者出一身白毛汗。

2.毕马威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这句话纯属为自己解嘲,估计会换来飞刀无数)。我在里面忍来忍去,都快把自己锻炼成忍者了还是没忍住,终于落荒而逃。大姐比我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除去如山的项目,她还有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等待照顾。但是大姐几年来仍然屹立不倒,令人敬佩。简直是此所不倒,此人不跳。

大姐是我到了毕马威之后认识的第三人。第一位是我们部门秘书,现在也已经离开了,这是一位有侠义风格的姑娘,我俩关系不错。她曾数次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很有大姐的风范。第二位是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位领导,虽然我不太讨她的欢心,但是也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值得宝贝一生,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我和大姐一起做的第一个项目就艰巨得刻骨铭心。可能是我刚进所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景象迷惑了我们领导,让她觉得我虽然还是个毛头小子,但是也值得信任,所以也被当作一个senior派了出去。领导的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有两个,一是大姐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此类项目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而我在此之前已经有所熟悉。对她来讲,这个轻浮张扬的小子给她带来了逼仄的感觉。另一个后果和我有关,我被指派参与该项目,顿时感觉荣宠无边,自我感觉好得很,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后来的事情证明我还是轻敌了,世上的确没什么不可为之事,只是这不该是我应该产生的念头。

项目进行得非常艰苦。我尽了全力,终于体会到了举重若轻真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潇洒需要强大的内心作支持,外表强大只能欺骗自己。大姐名义上是带队的领导,但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照顾我这个小弟了。我们常常一整天也碰不上面,各自在客户不同的部门里穿梭。偶尔大姐会回到我们工作的会议室,举起满满一大瓶水一饮而尽,其间连一口气也不换,这样的肺活量也令我很敬佩。她还很认真地教过我,喝水一定要这样才是科学的方法。我也很认真地试过,结果差点活活被呛死。

大姐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黄昏我们收工的时候。东北在夏秋之交最美,芳草萋萋,天高云淡,走在大街上凉风习习,很有点吹面不寒的醉意。这个时候大姐常常会给她刚学会说话的小女儿打一个电话。

大姐打电话的时候台词很固定,一般总要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一定是问她的女儿:“我是谁呀?”这种弄不清楚自己是谁的问题相信她的女儿很困惑,所以大姐总也得不到自己期待的答复。

第二个问题需要一点背景介绍,大姐的先生与我同宗,都姓马。似乎是有一次幼儿园的老师逗孩子玩,戏谑地问:“你是小红马吗?”(不知道该老师为何如此发问,想来大姐的千金也不会像红孩儿一样浑身通红。)孩子回家向妈妈学了这句话。于是大姐记住了这个玩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问:“今天你们老师叫你小红马了吗?”我想,我要是她的孩子,对这样絮叨的老娘,也一定很恼火,不想再回答了。由此看出,该孩子也遗传了她妈妈的坚毅,心里很悲愤,但还是强忍着不发作。

打完电话,大姐通常会再沉醉半晌。这个时候我无须和她说话,听她自己絮絮叨叨就好了。此时的大姐脸庞会变得生动,坚毅的线条会变得柔和,眼睛里会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这个时候的大姐不是ACCA和CPA(中国注册会计师),也不是“四大”的高级审计师,只是一个普通的妈妈。这个时候,我通常都会有点想念我妈。透过长长的电话线,她也一定目光柔和,温情脉脉。可惜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不懂得。

后来的工作越来越艰苦,每天都要做到很晚。大姐平时连笑容都很少了,只是埋头干活。此外,我还很吃惊地发现,大姐头顶有一块头发慢慢脱落了,露出白白的头皮——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从那之后,我才知道,人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会出现怎样的生理反应。这幅场景把我吓坏了,当时差点都要致电合伙人了,但是大姐制止了我,理由很简单,就是“没事”两个字。我原先对“professional”的理解十分肤浅,以为穿着光鲜,满口英文就叫“professional”,现在看到大姐这个样子,却还是每天若无其事地奋战,忽然对“专业人士”的理解,有了一些新的体会。

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还在为客户奋战。那天晚上在酒店吃饭,酒店的服务员捧出一个很精致的蛋糕,对我说生日快乐,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那份惊喜和感动。是大姐知道了我的生日,偷偷为我订了蛋糕。我一向对甜食敬谢不敏,但那一次却破了例。那是令我十分难忘的一个生日。

当我要离开毕马威的时候,大姐很舍不得,请我吃了很多顿饭。席间我们会回忆一些难忘的往事,此时的大姐常常很爽朗地大笑。这样清澈的笑声很容易就把我带回了那个凉风习习、花气袭人的黄昏——微风中,大姐温柔地问电话线那端的女儿:“老师叫你小红马了吗?”

Jason Jones

Jason兄是一位在我生命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的国际友人。他虽然不讲中文,也不知道我所写下的字字句句代表什么意义,可我还是想写点什么来纪念我们的友谊。

Jason是我在第二家公司任职时结识的兄弟。那时我们刚刚在全球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内部审计风暴。我相信直至现在,很多当年的同仁都还能记得2003年那个令人谈而色变的夏天。各个部门的同事,每天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耐着性子忍受内部审计师的折磨,直至深夜。还记得有一次,一位长相忠厚的兄长级同事被我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发誓说,他要是骗了我,愿意做我的直系晚辈。我虽然刚刚毕业,也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所以只好闭嘴不问了。开发区到市区一路僻静,当我下班回家时,常常是月黑风高的,这种条件实在不适合得罪他人。

Jason兄就是在这种大气候中来到中国的。他是我们公司的全球审计师,带领着三人小分队,来支持中国team的工作。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2003年的8月25日,那是很闷热的一天,Jason兄身着一件紧绷绷的黑色小T恤,唇红齿白,笑意盎然地站在我面前。看架势不像是个专业人员,背个相机倒像是个游山玩水的,这样的老外在秀水街里倒是常见,他们面带春风,砍起价来却比中国人还要狠,简直可以把店老板砍得吐血。这样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折扣。尽管我来了这家公司以后,也对自己放松了要求——老板不说,也敢穿牛仔裤上班了,可心里还是存了“professional”的评判标准,也学会了心里默念“此人professional”、“彼人不professional”。

Jason兄身后还站了两位,也是我们总部派来的审计师,一位是英国人,姓是很神气的“king”(后来我想也没什么,翻译成中国的姓,不就是个“王”嘛?所以老King也可以叫作老王,和我的一位好友同名),是个和善可爱的大胖子,穿的衬衣极不合身,短得露脐(开始以为这是潮流所向,后来才发现他的每件衬衣都这样,呵呵)。另一位是位面相老实的新加坡男,也是很友好善良的兄弟。

Jason兄刚来的时候很矜持,不太爱说话,面对我们的问题,常常微微一笑,露出白得令人羡慕的牙齿。直至吃中饭,上了烤鸭时还是如此。这样的沉着倒是令我十分佩服。按照我们公司的惯例,凡是老外来到此地,一律将其“发”到我们附近的一个湘菜馆,几道菜以后,多么害羞的老外都会手口并用、大快朵颐。看到这位老外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不由得连连介绍烤鸭的玄妙,言语生动得自己的口水都差点掉下来。老外听得连连点头,可还是微笑不语。我只好直截了当地问:“Why not have a try?”Jason兄的回答令我至今难忘:“Because I do not know how.”

我当时差点笑死,连忙示范春饼夹烤鸭的吃法。

接下来开展的工作,压抑得令人窒息,Jason兄身为领导,除去运筹帷幄,还要亲自去做实地工作,但是优雅的风度却丝毫不减,常常心情放松地与我等谈笑风生。这种举重若轻的潇洒实在令我很佩服。感佩之余常常凑到他旁边讨教。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反问我一句,如果此时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非得让我做这个测试,我该如何应对?我暗想,要是地球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干嘛非要难为自己让自己做测试?但还是老老实实冥思苦想,坦白交代。对于我的见解,不管多么愚蠢,他都会先说一句:“Excellent!”然后接一句:“But…”这样的指导方式让我如沐春风,后来带小朋友,做客户,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以至于后来,有相熟的客户,等我说完“Excellent”之后,就自觉接茬:“But?”

慢慢地,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宝贵的工作经验和思考方法。比如,他常常对我说:“Eddie,just think it as simple as possible.”这句朴实无华的指导,令我受益无穷。日后每当我遇到纷繁难解的问题之时,总会想想他的这句话,看看自己是不是有点钻牛角尖了。

除了Jason兄,另外两位也给了我兄长一样的照顾。他们都是见识超卓、技艺非凡的专家,却常常装傻,把一些问题直接扔给我,让我来帮助他们解决。还记得一次这样的训练,好像是讨论一个关键的控制点的设计。说实话,对我来讲,一下子脱口而出真是有点困难,这三位兄长便循循善诱。到了最后,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启发了。当我最终说出了正确答案,三个人一起像小流氓一样吹起了口哨,鼓起了掌。Jason兄还很肉麻地说:“You are a super star.”当时我的心里真是暖乎乎的,觉得自己很幸福,可以遇到这样的同事和前辈。

不过人生没有不散之宴席,过了不久,他们三个人就要继续转战别的国家了。作为送别的礼物,我跑到当地的“泥人张”买了三个泥人,是三个小和尚的造型。为了解释什么叫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还认真地查阅了字典。对于这份礼物,他们都很喜欢,高兴得像三个小孩子,互相指认对方长得像哪个和尚。

那天下班之后他们就要离开了,作为老外,他们不会说“人生如浮云,有合必有分”之类的酸话,只紧紧和我拥抱了一下,重重拍拍我的后背。我慢慢走下楼,慢慢走向班车。坐在车上,外面乌云密布,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我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在车里提前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的眼泪掉下来,怎么也忍不住。男人和男人的感情啊,有时候真的非常美好,同过患难,就真的可以共生死了。(写到这里想到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段话,觉得写得很妙:“男人和男人之间会有真正的感情,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真正的感情,女人和女人之间不会有真正的感情。”呵呵,这句话可能会让大姐小妹怒从心起,恶向胆生,还好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当时我们公司内部有一个类似MSN的小软件,全球的同事都可以靠着这个东西互通有无,除去时差的干扰,真的非常方便。不由想到现在“四大”纷纷封杀MSN,实在是不大气。后来我们四个人还常常通过那个聊天工具聊聊天,记得有一个圣诞节前夜,我发现Jason兄还在线上,并没有去狂欢,便上前搭讪了几句。他回复我说,他要和file(文档)过一个圣诞节。说完这句话,还特意打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表示他很乐观。笑脸笑得很含蓄,只有一双眯眯的眼睛。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对一位相熟的同事说:“我有些想念Jason兄。”

张总

张总其实和我一样,现在还是毛头小子——当然若干年后一定会是真正的张总——但现在还是像小马一样,只是小张。我有一次开玩笑,尊称该人为张总,结果他就很无耻地欣然接受了。当然,最近他张口闭口总是叫我“马老板”,算作投桃报李的回赠。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两人勾肩搭背、互相吹捧的时候,很容易被人当成搞黑社会的。

张总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不同系不同专业,不同班也不同宿舍,所以四年基本上没有来往。我到了D记,遇上了他,才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这样一位同学。

在D记的一年我们没什么交情,那个地方不大但是分了很多派系,张总眼明手快,跟上了一位年轻有为的经理,属于亲英美派,少年得志,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搞得我们这些同年都艳羡不已,总想找机会狂殴他一顿。

少爷走了之后我没了朋友,就和张总越走越近了。有次我们公司组织出去旅游,我们俩住一个房间,一起喝了一顿酒。借酒不浇愁,只浇心中郁闷的块垒,结果发现谈得很投机。张总性情温和,但是骨子里有一股很充实的傲气,所以给人的第一感觉很不好接近,但是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友情的醇厚。这样像美酒一样的朋友殊为难得,可以是一生的朋友。

我走的时候合伙人请客,所有的同事作陪,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可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之后,只有张总一个人坚持把我送下了楼。还记得他帮我搬着箱子,叫了一辆黄色面包出租车。(“黄大发”原来是我家乡一道亮丽的风景,该车曾被我认为是全国最破的出租车。现在好像已经很难见到了,偶尔一见竟然觉得破得很亲切合理。岁月如梭,岁月如梭。)他很伤感地要求我常回来看看。我当时年少无知,觉得脱离了苦海,即将奔向极乐,没怎么把张总的临别赠言听进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一溜烟地走了。走了很久,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张总还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