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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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直面人生:梦想与现实间拉扯(3)

那时阿必仍在震旦读书,还上过钱钟书的课。毕业后,她留校做了助教,还兼任震旦附中的英文老师。这个小姑娘,常常在几个哥哥姐姐家里走动,成了一家人联络的主线。

后来,钱钟书又和傅雷一起教阿必翻译,并在离开上海前夕,为她介绍了上海国际劳工局的翻译工作。对杨绛来说,她永远都是自己最亲爱的妹妹。

还记得臧克家先生的那首纪念鲁迅的诗: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此处,我们姑且不去考究生命的价值,也不去纠结"鸿毛"、"泰山"。在有些人心里,那些逝去的爱人,只是消散了形体,灵魂依然同在。

他们依然同在。父亲是,母亲亦然。

平淡幸福

一个赤诚的诗人如是吟唱: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个惨烈的诗人,选择了卧轨,决绝自杀,这个让人心疼的诗人,用生命去探寻幸福的足迹。他说:"我歌唱云朵/我知道自己终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

不知他是否在天堂寻到圣洁的幸福,只是人间清风,幸福常在,如钱钟书、杨绛这般。

她是瘦弱的,却带着柔软的韧;他恃才傲物,却拥有一颗不老的童心。他们是世间独特的伉俪,即使沦陷上海,生活困顿,精神忧伤,依然有变着法儿的欢乐。清风吹过,一树栀子花开,因为有彼此,再大的磨难也能找到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消遣。

一个夏天,钟书的学生送来了一担西瓜。稚气的阿圆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多的西瓜,佩服得不得了,见了钟书,便一本正经地说:"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

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逗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有女如此,何愁没有欢笑?杨绛还在文章中揶揄说:"可怜的钟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而钟书这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自然也不甘示弱,总是逗逗她、惹惹她,有时还欺欺她。像每次吃东西,钟书总是笑嘻嘻地对阿圆说:"Baby,noeat。"而聪明的阿圆,渐渐听懂了,便小心留意杨绛的脸色,还喊出了自创的第一句英语:"Baby,yeseat!"

杨绛说:"沦陷在上海的时候,他(钟书)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叔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一起玩。"

他们这串小孩子很是懂事,总是在言谈间避免着那些"不文明"或"臭"的词语,而钱钟书这个大孩子却很是淘气,总是变着法子诱他们说出来,并大笑着,赖他们说"坏话"。小孩子们自然不干,围着他闹个没完。而钟书却颇以为乐,如胜利者那般神奇。

他很会逗阿圆,总是在临睡前往她的小被窝里埋置各种"地雷",什么镜子、刷子、玩具……他一层层埋,有时甚至把砚台乃至大把的毛笔也埋进去,做完一切后,他便在一旁等着女儿的惊叫,叫了便心满意足,不叫便再接再厉。

对此,杨绛如是叙述:"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簸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钟书故意对阿圆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她相信了,却很大度地不与父亲计较。后来,他变本加厉,说自己刚写了个开头的小说《百合心》里,有一个最讨厌的女孩子,就是她。

这一次,阿圆大不乐意。或许,在她小小的心里,丑一点没关系,讨人厌就太冤枉了,她每天都找他的稿子偷看,而他也每天换个放置的地方,乐此不疲。

父女二人,一个藏,一个找,这样趣味横生的捉迷藏游戏,自然欢乐无限。只是后来,稿子便不知所踪,连杨绛都不知藏哪去了……

生活不就是在于自己找乐子吗?他是痴气的,并且痴气得很是别致。有一次,他曾经很认真地对杨绛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

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但他们一生只有阿圆一个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三口之家。他们三个人,一个痴,一个闹,一个记录。嬉笑怒骂间,一个个琐碎却温情的片段,就这样在杨绛朴实的文字间升华。

其实,幸福就在这琐碎生活间。不经意间,这平平淡淡的幸福便写满稿子,守在记忆深处。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说到底,孩子想要的,便是如钱钟书、杨绛这般平淡却温情的幸福。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漫长艰苦的抗战岁月终于以胜利告终。一时间,爆竹声声,举国欢庆。只是百姓还没有从喜悦中走出,便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两党之争,这仗早晚是要打起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没有丝毫喘息的大上海,依旧沉浸在苦难之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真可谓民不聊生。

他们微薄的工资无法应付飞涨的物价。为了生计,钱钟书于一九四六年年初接受了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的邀请,担任图书馆编撰。那段日子,他经常奔波往返在上海、南京之间,也经常在图书馆的《书林季刊》上发表文章。

这年夏,他应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邀请,到暨南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开设"欧美文学名著选"、"文学批评"、"莎士比亚"、"英国分期文学"等课程。

上课伊始,院长将他请到教室,特意向全班同学介绍:"我给你们请到这样一位先生,你们真幸运。"如此知名的学者,他们确实幸运,身穿紫红色西服的钱钟书走上台去,只一口爽朗正宗的外语,便吸引了在场的学生。

这便是他,无论走到哪里,都神情潇洒,风度翩翩。有人说,他的课如戏剧表演,是的,他用自己的语调和神色,赋予书中人物以鲜活的生命力。曾经有学生,为他广博的知识和潇洒的讲课所倾倒,多次向他请教秘诀,他很谦逊地说:"我没什么,只不过能"联想"。"

还有一位学生,很是佩服他的《围城》,尤其对三闾大学校风惟妙惟肖的描写青睐有加。对此,钱钟书幽默地说:"你可以看看所谓的训导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啰。"

后来,这个学生进一步问到小说的社会背景时,他马上收起诙谐和幽默,只搪塞道:"不好讲。"他是学者,只想倾心在自己喜欢的文学领域,那复杂的政治旋涡,他并不愿踏及。

他在暨南大学教书三年,为了方便,还特地将家搬到了蒲石路。三年间,他兢兢业业,从未迟到早退,也不应付了事。只是嗜书如命的他,每次到校都要带一摞要归还的图书,再带回一摞要借的新书。

判将装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正值中年,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只奈何时局动荡不安,他们过早便停止了文学创作,专攻研究和翻译方向。

《围城》出版了,反响热烈,只是他不甚满意,开始大规模地修改。《谈艺录》整理完毕后,他又张罗着写一部比《围城》更精彩的长篇小说,这便是他与女儿游戏时藏来藏去的《百合心》。

这部小说,他也是花了心思的,到他重返清华大学时,已写了三万字有余。只是藏来藏去的游戏,加上搬家时的手忙脚乱,这堆乱纸般的草稿便不知遗落何方了。

后来,环境变了,每日都忙碌不堪,便再也没有心力完成《百合心》的创作了。钱钟书回忆说:"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时间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使我们成长,使我们睿智,也使我们不再年轻。后来的后来,钱钟书一直都没提起创作之笔,他只剩下一个顽固的信念:如果《百合心》写成,会比《围城》好一些。

对此,他很地道地说:"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的甜。"

而杨绛也不再写戏剧创作,从事起文学翻译与研究工作。一九四八年,她出版了编译丛书"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同年,她也开始着手翻译西班牙文学名著《小癞子》。

这一年,时局初定,国民党政府可谓大势已去,朝不保夕,共产党掌握天下基本已成定局。大批对共产党缺乏了解的知识分子,对这样的局势很是惊慌,如惊弓之鸟般纷纷外逃。

但还是有不愿离开祖国的文人,比如吴宓、陈寅恪,比如郑振铎、李健吾。吴宓先生说:"自己决定,不问祸福如何,决定不到外国去。"而郑振铎和李健吾,则原地欢迎新政权。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香港大学抓住时机,邀请钱钟书前往担任文学院院长,接着牛津大学再次邀他做高级讲师的信件也到了。他都拒绝了,他是这样说的:"这儿是我的祖国,这儿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还是留在这儿做自己的一份事情好。"

远行万里,还是故乡土。他们不羡慕国外的生活,因为他们热爱着祖国的这片土地。

一九四九年夏,他们结束了上海的岁月,举家北上。在这个热烈的季节,他们二人受母校聘任,重返清华大学任教,浩浩荡荡间,他们步入了另一个时代。

有一种挂念是夫妻,有一种暖心叫朋友。他们是恩爱夫妻,也是知心朋友,他的书信,总给杨绛无穷的勇气,给她在那个贫瘠小山村的日子,添上无限的明媚气息。

有人说,离开与靠近,都是那般的不容易。去农村参加劳动,杨绛并不介意。只是情到浓时,难说再见,她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的钟书,这个痴气的男人,如何会自己打点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