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是爱德塞尔人生的成熟期。我们前边说过,他对艺术品收藏非常热衷,而且已经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观,他把这种审美观移植到他的汽车设计中,于是就有了对汽车的独一无二的理念和天才构想。从少年时代,他就参与汽车设计;20年代,他主持了新款林肯豪华车的设计。虽然在父亲的阻挠下这种豪华车没有投入生产,成为他一生的遗憾,但他毕竟倾全力做过,而且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下来的经验也为他以后设计堪称完美的中档车奠定了基础。
30年代,爱德塞尔与格雷戈利合作设计了新款福特车。格雷戈利是新一代的设计师,爱德塞尔一看到他那明晰而优雅的设计风格就立刻被深深吸引了。为此,1935年,爱德塞尔专门在公司为格雷戈利设立了一个设计部,天才的格雷戈利不负所望,先后推出林肯微风系列、水星系列、林肯大陆系列等,这些新款车都赢得了新一代购买者的倾心。然而,儿子对新款车的设计越是获得人们的认可,父亲对儿子就越是不满,他蔑视儿子的一切行为和举动,讽刺儿子的艺术感不适合干汽车这一行。但是爱德塞尔极力争取,在市场的压力下,老亨利不得不让步。
在福特公司所有正派人的眼里,爱德塞尔是那么完美。他一贯具有的风度和有修养的风格深得人们尊重。他安静、平和、体面,作为福特家族的继承人,作为拥有千万财富的富豪,他身上没有任何张狂、傲气,他聪明、勤奋、刻苦,他热爱他的公司,对公司的生产、营销、广告、劳工等所有问题都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堪称一个完美的经理人,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缺点。他的为人也堪称完美,他懂得注重细节和团队合作,对于手下工程师们的意见和设计都以一种尊重和欣赏的态度去看;他总是耐心地听取别人的意见,最后综合大家的观点,吸收好的意见,改进不合适的地方;他从来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独断专行,甚至一意孤行。在父亲对他百般刁难的时候,他也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绝不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因为他要维护父亲的尊严。
他一辈子都在压抑自己的情感,除了和埃莉诺以及他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人表现出一定的热情以外,在公司里,他从不过多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既没有过分的热情,也没有极大的厌恶。就算是对贝内特一伙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也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粗暴过。他总是一丝不苟,总是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实际上,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已经赢得了公司大多数人的拥护,他已经被人们视为永远的“福特王子”。如果上天假以时日,他会在福特公司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智慧,为公司迎来另一个辉煌。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是假设了。
爱德塞尔对公司的所有努力和付出都没有取得父亲的理解。老亨利依然对儿子的职业和私生活横加干涉。虽说爱德塞尔是公司的最高首脑,可是,他每做出一个决定都必须得到他父亲的批准,而老亨利从来不相信他的判断,甚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不留情地对他冷嘲热讽,尽管他已经成年,已经是福特公司的总裁。
爱德塞尔和埃莉诺为了逃避父亲的监视,选择住在远离光明港的地方。贝内特的爪牙整日在爱德塞尔的住所周围监视,他们这个家庭只要有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及时地向老亨利报告。爱德塞尔和凯斯勒以及许多金融界的后起之秀经常在一起聚会,或者和艺术爱好者们举办沙龙,每当这时,老亨利都愤怒不已。“那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老亨利忍不住会骂骂咧咧。爱德塞尔喜欢收藏一些名酒,那些价值连城的名酒就藏在他家的地下室里。1933年的一天,老亨利得到贝内特的密报,竟然来到爱德塞尔的家将那些酒砸得稀巴烂。
父亲对儿子是这样的态度,母亲不能帮他什么吗?某种程度上,克拉拉和丈夫是完全相同的立场,他们都对儿子的生活态度持反对意见。克拉拉自己比较保守,对儿子儿媳交往的那些贵族子弟,比如他们与洛克菲勒家族的往来,不仅不理解还表示一万分的不满。
除了私生活、工作方面的分歧,在公共事务方面,父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老亨利极力反对工会运动,不惜制造流血事件,甚至扬言关掉工厂也不允许工会进入工厂;爱德塞尔则反对父亲的做法,希望在工厂里建立工会组织,妥善处理劳资问题。最后还是在克拉拉的劝说下,老亨利才妥协。
爱德塞尔和罗斯福总统的友谊更是老亨利所不满的。整个30年代,老亨利都莫名其妙地和罗斯福总统对抗,而爱德塞尔和总统却是非常好的朋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多年以来,爱德塞尔夫妇和罗斯福夫妇保持密切往来,节日、生日的时候他们会互致问候,爱德塞尔毫不掩饰自己对罗斯福的崇拜,对他的勇气、毅力充满崇敬。而父亲却蔑视儿子,对总统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如果说只有父子之间的对抗已经够爱德塞尔难受的了,那么可恶的贝内特的介入则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尽管这个可恶的奴才在爱德塞尔面前表现得卑躬屈膝,但内心里,他对爱德塞尔充满了蔑视。
1942年10月,爱德塞尔和贝内特之间爆发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冲突。贝内特要求在爱德塞尔、小亨利和本森各自的住宅安排更多的保安人员,名义上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实际上是为了监视爱德塞尔和他的孩子们。爱德塞尔极其愤怒,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厉态度大喊:“收起你的把戏,不要干涉我和我的孩子们!我们不需要你的保护!”贝内特在福特公司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指责,竟然脱下上衣要揍爱德塞尔,幸亏索伦森在场,把贝内特推出了爱德塞尔的办公室。
爱德塞尔对父亲的退让愈加助长了老亨利对他变本加厉的迫害,没有任何人能够调节父子之间的矛盾。爱德塞尔万分痛苦,人们都怀疑爱德塞尔还能坚持多久。
40年代,老亨利的智力已经严重退化了,对儿子的批评也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1941年春天,爱德塞尔的两个大儿子亨利二世和本森已经在福特公司工作了几个月了,有一天,老亨利竟然要求爱德塞尔解除他们的职务。尽管爱德塞尔对父亲多数时候都是逆来顺受,但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想到父亲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晰,他自己的身体也是撑一天是一天,他更担心两个儿子离开公司,不知公司将走向何方。于是,他和索伦森一起去找老亨利评理。索伦森当着老亨利的面说:“亨利和本森是您的孙子,福特先生,要是您开除他们,那么我也跟他们一块辞职好了。”索伦森的支持是有效的,亨利不得不让步。
家里笼罩着紧张气氛,麻烦不断出现。早在30年代末,健康状况一直不佳的爱德塞尔开始出现严重的问题,经过检查,主要是胃病。
医生诊断说是由紧张引起的胃溃疡,建议减轻工作量以消除焦虑,爱德塞尔试着做了,但效果不太明显。老亨利得知后,竟然毫无怜悯地指责儿子,“整天聚众玩乐、喝酒、抽烟,不得病才怪呢!”
爱德塞尔病情不见好转,福特医院的医生们也很着急,爱德塞尔又不愿意配合治疗。就在这年的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正式参战,福特工厂接受了政府大量的军工订单,为了表示对美国的支持,爱德塞尔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劳累过度,健康状况随之急剧恶化。每天,他只能吃一点饼干,喝一点牛奶,而工作又特别繁重。到1942年的11月,他不得不接受了一次手术,但恢复状况很不好。
当时,美国及盟国需要大量的军事物资,一向具有爱国之心的爱德塞尔并没有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一直顽强地支撑着。直到1943年4月,他还努力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亲眼看着一架架轰炸机离开生产线。他的儿子小亨利和本森都参加了部队,他为他们感到自豪。
作为富豪的儿子,他们自己有权利也有义务参加战争,而不必像他自己当年那样,在父亲的一手安排下,不得不远离战场,并且忍受着公众和媒体的指责和嘲笑。那是一段不堪的历史,爱德塞尔一辈子都没能抹去那道阴影。
爱德塞尔的病情显然很严重,除了他的父亲,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但老亨利对自己的儿子依旧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残酷。
1943年4月中旬,爱德塞尔从佛罗里达的医院回到迪尔伯恩,处理由贝内特引起的一场劳工纠纷。索伦森告诉他,他的父亲要求他和凯斯勒断绝关系,并且重申贝内特在公司的地位不可动摇。听到这些,爱德塞尔终于意识到,他在公司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决定离开公司,离开这个他为之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地方,甩掉这个他背了40年继承权的“大包袱”。
但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就在他和父亲因为贝内特的事大吵一通之后,他住进了医院。这一次,他患上了“波状热”病,是喝了福特农场出产的未经消毒的牛奶导致的,因为老亨利顽固地阻止儿子喝消毒牛奶,并且认为只有他的农场出产的鲜奶才能拯救儿子的健康。
事实上,爱德塞尔已经患上了癌症。福特医院曾经为他做过一个手术,当他的胃被切开的时候,医生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告知埃莉诺,她的丈夫已经无法医治了。4月底,埃莉诺把丈夫接回家中,那是他们为自己营建的家,也是他们躲避生活中所有不幸的堡垒。
爱德塞尔再也不必忍受父亲的虐待了。
随后,埃莉诺告诉老亨利和克拉拉,她的丈夫患了胃癌,已经无法医治了。老亨利得到这个消息,立刻陷入狂怒之中,命令贝内特马上开车把他送到儿子的家中,像疯了一样怒吼着把房间里所能找得到的酒瓶全部砸碎。“就是这些可恶的东西害了我的儿子!”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不住地流下眼泪。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他的儿子就要死了,他没有勇气去看望儿子,于是每天就在光明港附近的树林里转来转去。爱德塞尔的母亲,这个多年来一直眼睁睁看着丈夫迫害自己的儿子,却从没有伸出援手的可怜母亲坐在家里悲伤地等待那个注定不幸的时刻到来。
所有的磨难都到头了,但他还是不想闭上眼睛,他在等待。两个儿子已经上战场了,在他的坚持下,才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最宠爱的18岁的小儿子比尔,此时的正在佛罗里达州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结束后,比尔赶紧回到家里,这时候,爱德塞尔已经很难讲话了。他顽强地坚持了两周,只为了看上爱子最后一眼。
比尔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中午,爱德塞尔便永远离开了人世。这一天是1943年5月26日。爱德塞尔时年49岁。
爱德塞尔去世后,埃莉诺把她心爱的丈夫安葬在底特律城的一座公墓园,而不是在他的故乡迪尔伯恩。在这座公墓里安葬的,还有福特帝国最初的功臣库兹恩斯,在美国汽车业有重要影响的道奇兄弟,比起福特家族,埃莉诺更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和这些汽车界的前辈们待在一起。爱德塞尔下葬的那一天,福特工厂的所有工人都来为他们尊敬的总裁送行。
爱德塞尔的离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不幸的事。对于他本人,他只有49岁,他心中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甚至他的梦想在顽固的父亲的阻挠下从来也没有实现过。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和汽车打交道,命中注定成为这个汽车帝国的继承人,他是名义上的总裁,但他从来没有一天酣畅淋漓地行使过自己的权力。青少年时代,他就遵从父亲的意愿放弃上大学,又遵从父亲的意愿没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为国效力,他一生喜欢豪华汽车却不能在自己的工厂里生产,他的家庭生活、他的社会交往都遭到父亲无所不在的监视和控制。够了,这一切都够了,只有一死才是解脱。然而,他的梦想呢?
对于埃莉诺来说,那是一种更持久的痛苦。就在丈夫下葬的当天晚上,她就想在圣克莱尔湖永远追随她的丈夫而去,幸亏有人发现并救了她。后来,她给她的婆婆克拉拉写信,感谢她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她一直随身带着丈夫的照片,那成为她活下去的理由,而且,她必须活下去,为他们的儿子们争取属于他们的权利。
他的儿子们已经在福特工厂工作了。很多人都怀疑是老亨利害死了爱德塞尔,但埃莉诺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在爱德塞尔去世后的岁月里,她对自己的孩子和外界绝口不提这些事。当孩子们渐渐知道真相,要断绝与他们祖父的关系时,她却一直在试图说服他们,放弃恩怨。
儿子的死,对亨利·福特是个巨大的打击。葬礼上,老人像一块木头,有人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没什么啦,再努力一些就行,再努力一些吧。”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老人昏头昏脑地到处走来走去,碰到跟他打招呼的人他也像没看到一样。他在痛苦中忍受着煎熬,向自己也向别人发难,他指责医生杀了自己的儿子,还跑到工厂里,叫嚷着要让那些迫害他儿子的人滚蛋。他似乎认识到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内心充满了忧郁和内疚。
在爱德塞尔临终前,克拉拉对丈夫充满了怨气,不愿意接受儿子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在爱德塞尔离开的最初日子里,她常常一个人伤心哭泣,哭完了,她会觉得好受一点。渐渐地,她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回到现实世界,回到丈夫身边,生活还要继续。可是,曾经的美好时光彻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