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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系观世音(2)

立凯这才把鼓起的怒气压在胸腔,只是瞪了瞪眼睛,没有说话。定文心中哑然失笑。长期以来,他总喜欢这样逗弄立凯。若是立凯真的大发雷霆,他相反会报以笑脸,使之不得不退温。一句话,在他和立凯之间,总是他站主动。

三位长辈,一前一后相跟着走进志勇院子。志勇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冂”字形青砖瓦房,坐东向西。南北两厢房屋,志勇在南,志武在北。正房全都由志勇用着,志武只占北厢两间。眼下两间房的门都紧闭着,要不是有志勇照料,早垮了。

看样子志勇正要出门。一问,果然是去乡里开会。立清说明来意,问他知不知道志武正在推掘大路。

志勇说,他只知道志武在开沙场,至于正在推掘哪些地方,并不怎么清楚。

立凯便告诉他:他正在推掘那条大路,就是社里没有分的那段荒滩。

志勇也是一惊:他怎么推到那里去了?但他纠正立凯说:不是没有分,是早先留给志奇的。只是志奇回来也没开垦,便一直荒着。

这一说,面前的三个人都愣神了。定文忽地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划分荒滩地时,突然想起志奇,就把最后那一段留下了。志奇刑满在劳改工厂上班,户口却转回来了。

定文一说,立清便垂了双目。他还能再说什么呢,此事已与志勇完全无关。

立凯虽未说话,眼睛却鼓了又鼓,他似乎有点怨怪定文,不该一下子就想起划分荒滩地的事。

三位长辈默默地走了。志勇尾随他们走出院子。在院门外,志勇和他们分手,往河边渡口行去。他显然不会再走大路。既然志武正在那里推土,他去了不知说什么好。志武开办沙场,他这位当哥的,为此讨了不少气。至今,内心仍充满矛盾。他虽从公家的角度说,是灵泉寨的最高领导,可在宗姓族中,并不居于领导地位。志武开办沙场有合法手续,作为至亲兄长,又不好怎么支持。毕竟采掘河沙,把许多地方弄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谁见了心里都很不舒服。但是,私下里,他还是为志武找到一条生财之路而高兴,何况志武对他嫂嫂也不错,已连续两回送钱给她。一次是清明节上坟,志武拿出500元给他嫂嫂,说是给父母烧纸。又一次是3月8号,志武说是嫂子的节日,又给了500元。其实志勇老婆哪有什么“三八节”的概念,志武一边拿钱,一边给她讲了三八妇女节,她才明白。别人怎么没拿钱给你呢?还是自己兄弟才会想到——志勇老婆这样对志勇说。志勇口头没说什么,内心却很认同。

立清、立凯、定文三人,行至一分岔路口,本应在此分手,各自回家,但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下了。可谁也不知道,站下来又该干什么或说什么?

还是定文先开了口,对立清说道:志武这娃儿,只要他没动上坟路就不错了。他掘大路就让他掘,不是还有一条小路嘛。过去那些年,都从那条小路上走。只是路稍小一点,眼下显得荒一点。走得多了,也就好了。

见立清没有说话,他又说: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那一段荒滩早已指给人了,而且是志奇。志奇这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立清对此很敏感。刚才在志勇院坝说到志奇时,立清瞬间的表情,他就已经看出来了。

确实立清没有再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他还能去动员志奇,叫他不让志武采沙么?志奇如此主动迎合志武,本就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在其中。

志奇自劳改工厂回来,从第一次在灵泉寨露面,立清就躲着他。幸好志奇最后没选择在灵泉寨居住,而是去了对河镇街。总之现在政策开放,居住自由,这才使立清心绪稍宁,不再有天天与志奇见面的尴尬之虑。现在志武的沙场往大路方向推进,偏偏那一段荒滩早划给了志奇。这恰好是立清最没有发言权的地方,他只得认了。正如定文所言,志武不动上坟路就已经不错了。这样一想,觉得心境又开阔了许多,于是对两位兄弟说了句:回家吧!便兀自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立凯见立清走了,上前两步,紧跟在他后面。他的家,也在这一条路上。留下定文一人,看了看二人的背影,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自从经历了志远和庭花之事后,定文对志武的印象大有改变。原先,他父子二人何曾看起过志武,在他们眼里,志武比一个文盲好不了多少。只不过和一般人相比,脑瓜子灵动一些,嘴巴能说会道一些罢了,无论如何也是一个轻薄浮浅之辈。可是,突然就发生了志远和庭花的事,一场将起的不小风波,居然被志武巧妙化解,这就让定文刮目相看了:志武这小子,还确实算得上一个“人物”。能化大为小,化小为无,这就是本事。联想到他在外闯荡几年,突然回来就开办一个沙场,还搞得像模像样,难道不算一个“人物”么?相比之下,他的儿子志远,虽然文化水平比志武高出许多,若从真正干出一番事的角度,似乎还差了一点什么。他已有所感觉,却又一时说不明白。

志武推掘大路的事,在宗姓长辈这儿,算是告一段落。但在整个灵泉寨,是不是再没人有什么怨言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志奇这段荒滩上形成的这条进出村寨的大路,已经存在了许多年,村寨中人,几乎都从这条路上走过。进村,出村,来来往往,已经习惯。突然大路就断了,要走小路。首先,小路不如大路好走;再就是,对已经陌生的小路,在心理上已难以接受。

但在绝大多数人,不习惯也就不习惯了,只要还有路走,就决不会因“此路不通”而阻滞、焦虑。毕竟还有路可走,阻滞就不存在,就不至于由此生出种种难以遏制的情绪。怨怪与咒骂之声难免,但志武不会听见。没听见就当没有发生,志武常作如是理解。

真正于此耿耿于怀、难以化解的,也许只有一个人。此刻,这个人正站在自家后院的高处,往沙场方向了望。此人非他,正是海成。

这几天,海成的情绪可谓陡涨陡消。最初,志武在宗姓上坟路上推掘,他真是高兴万分。在他心目中,志武已经是个生有反骨的人。正因为他反骨在身,才悍然开办沙场,并在灵泉寨站稳了脚跟。他的哪一步计划,到头来是被阻止住了的呢?现在,既然在宗姓上坟路上摆开了战场,尽管反对之声鹊起,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坚持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可谁知这一次,战场才刚刚摆开,他只等着看一场好戏的时候,志武竟主动罢战了。不仅如此,还干脆全部挪移开去,让出了地盘。他等待的好戏,突然就看不成了,他感到无比失望,同时满腹疑惑。正当难解其中奥秘之际,志武却又舍北而转向西南,瞬间就把一应机械开拔到进出村寨的大路一带,大肆开始推掘,还不见有人出面阻止。整个宗姓人中,似无任何反应。难道他们是以进出村寨的大路一带,作为志武不掘上坟路的交换条件么?

不管什么原因,总之进出村寨的大路正被志武推掘,就使他如同骨鲠在喉一般了。因为,这触犯了他心中的某种忌讳。这忌讳正与两条进出村寨的道路有关。这些年,他接二连三经历的事情,好像都在印证:那一条大路,才会给他一家带来顺畅;而昔日小路,则会给他家带来祸殃。

大路是在哪一年形成的,他已记不清了。总之自从有了大路,小路上走的人就少了,后来几近废弃。于是小路两旁荆棘杂草密布,使得人行其间,大有要被淹没的感觉。奇奇怪怪的说法因此多起来,比如说小路上会遇见草怪树妖,带来晦气之类,这说法在宗姓人中传之甚烈。当时他还当着干部,便和守云撺掇工作组,以阶级斗争新动向名义予以追查,一时弄得人心惶惶。同时,为反驳这种说法,他进出村寨偏走小路。可走着走着,四类分子居然摘帽了;走着走着,土地又承包到户了;走着走着,各家各户自主安排,他也不再当干部了;走着走着,宗姓人越来越强,而他与守云的气运则越来越不济了。百思不解,惶惑不安,忽然间就想到了常走的那条小路,莫非,原因就在这里?

从此他忌恨小路了。他之所以不走运,都是小路上的妖邪之气害的。他并没把这一原因说出来,怎么好说呢,只是暗中避讳而已。

可是,当大儿子永江从部队退伍回来时,他顺大路前去迎接,永江偏从小路走回家来。问其原因,说是拎了两个大包,大路远了许多,便择小路抄近。结果,大儿子婚后不久,因捕鱼坠水身亡。他为此万分痛苦,又暗中找人算命。算命先生掐指一算,便说他大儿子命相犯邪。他大为惊讶,果然应了长时间来他心中之忌讳。于是,越发相信了这一点。

无独有偶,二儿子永山娶亲时,二媳妇娘家人抬着嫁妆送亲,也是走的小路。原因么,还是因为抬的嫁妆过重,择了小路。他后悔事先未给二儿子打招呼。可一般人娶亲,都是从大路上走的呀!抬起漂亮的嫁妆,在大路上风风光光走一回,何乐而不为,还用去打招呼么?可二媳妇娘家人,偏偏就图便捷,从小路进了村寨,他当时就气得不行,连喊糟糕。果然,妖邪就犯在二儿子身上了。婚后媳妇久久不育,终于得知:二儿子患了阳痿。据说,除了第一个晚上,夫妻二人成了那事,以后就再也不能了,二儿子不能,却又有欲望,于是才去了灵泉洞,因此形销骨立,身子孱弱。二儿媳桂香,多次陪他去医院就诊,迄今没有效果。

小路,成了他心中最大一患。自有此心疾开始,他就再也不走小路了。即使因农活之类的事,不得不去小路附近,也决不往小路上走。此患如瘤,长在他一个人心中。他不愿对任何人说,毕竟都是一己之感觉或意识,除了应在他及家人身上,似乎再没其他依据。何况,即使家门不幸,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让人笑话,偷他的欢喜。他便一个人强扛着,严格遵循自定之规矩,目的是不让更坏的事情发生,年头岁尾烧纸焚香时,总是再三祈祷、许愿,希望祖宗保佑。他想,只要他坚持不“犯邪”,虽大儿子不可能死而复生,至少二儿子的病会慢慢好起来。

他不相信二儿子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大男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干那事就不行了呢?永山是他亲生之子,而他在永山这般年纪,性的欲望,却是十分强烈的。中年以后,也未怎么减弱,所以才在妻子之外,与徐长嫂有了一段交往。

可是眼下,志武的沙场居然要掘了大路。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他若要进出村寨,只能走小路了。这不是又让他去“犯邪”么,将又会给他家里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呢?这个志武,真他妈不是个东西,把个好端端的灵泉寨,弄得个乱七八糟。

当他如此激愤之时,忽又想到,他怎么也有了和宗姓几个老贼毛一样的心态了呢?真是鬼使神差啊!他由原来的暗自欢喜,转而成为眼下的焦灼。

在无可奈何的最后,他又自慰:要乱,就大家都乱吧!在他,是乱了一向坚守之阵脚,不知下一步又将如何,而在宗姓,却是乱了几百上千年的灵脉,后果肯定比他还要严重。这样一想,心中似乎约略好受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