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我们原本就没姓。后来因为组织村社,登记人口,才让各家自己取姓。我们父辈根本就不知道姓是干吗用的,也没有一个家庭用同一个姓的概念,都是随便取的。譬如我家五口人,就是五个姓,可以说都是捡来的。”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怎么叫捡来的?”
“噢,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譬如说,我本来就没姓,后来上小学时每个人都要有姓。我就问老师,你姓什么呀?我们老师姓王,是响应党的号召支援边疆,全家随着整个村庄从湖南搬迁来的。我就说,那我也姓王吧。就这样,我一个几岁的小孩给自己取了个姓,不是与捡来的差不多?晓华这个名则是老师为我取的。”
看来文化的同和有许多种方式。一个基诺女就这样成了汉族王家的一分子了。想想现在的英语也以类似的方式进入着中国。在大城市中,有许多小孩,汉语都不会讲,就开始学英语。老师还非要他们取英语名(幸亏不是姓)。那些小孩与家长,根本就没有英文名字的概念。老师于是就给班上的小孩,取了一个个不知其所以然的英文名字。
我们的车越行越深,最后在一座简易的牌楼面前停了下来。不远处竟然有一块英汉双语的告示牌:“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请爱护森林。Earth is the only,please cherish the forests.”
王晓华说,“这就是克木人与外界交往的雨林谷。我以前上学时来过这里几次。因为克木人没有文字,其语言也很原始,与普通人无法交流,只有极个别的克木人,可以和几个懂得多种少数民族语言的通译交流。”
“究竟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随着王晓华进入了雨林谷,当然免不了交上不菲的“门票”。
那是典型的热带雨林,一片葱绿,千百类植物以各自选择的最优方法生存着。有些植物为了争到阳光,可以一直长到70米高。有的为了生长,依附在其他树上,最终将那提供支撑、提供养分的恩树绞杀致死。还有那挺拔的见血封喉树,蔓延的百米老藤,为吸引昆虫而生出白叶的玉叶金花……
“我们滇南与相邻的缅甸、老挝、越南等地,古代曾经是民族迁徙融合的大舞台。云南边境地区的许多少数民族的产生,都源自那个变迁的时代。克木人就是其中的一个部落,是古高棉的一支,算是中国的未识别族群之一。他们自古居住在西双版纳至老挝北部边境地区,分为克木泐、克木老、克木交三个群体,总人口仅2000余人。其实云南还有很多人口更少的群体,譬如昆格人、八甲人、老品人。前面就是他们的氏族聚合地。”王晓华如数家珍似的,边走边介绍。
在我与她走向前去时,突然四周树上冒出几个几乎全裸,只在腰间围一块土布的男子。他们站在不同树的半高处,有的站在树丫处,有的站在用树叶草木搭建成的窝棚平台上,还有一个则像臂猿那样从远处的大树荡到我们面前的一棵树上。这些人脸色黝黑,但是看得出很健康。因为在高处,看起来都很高大。每个人都用手拍着嘴,发出不同的“哇哇”声。晓华也用手捂着嘴,“哇哇”了起来。
在王晓华的暗示下,我也学着用手捂住了嘴,可是并没发声,因为不知该发什么声。他们看着我们的呼应,笑了起来,以欢迎的姿势让我们进入了他们的村寨。
王晓华对我说:“我们称他们为鸟人,像鸟一样生活的人。他们没有文字,听不懂汉语,有些会讲一些彝语,极少几个懂得一点点的汉语。用手拍嘴,发出‘哇、哇、哇’的声音,就是他们相互交流的方式。”
我俩走向林中一片空地。中间是一个木质的炉台,其实就是一个高高的木墩子。四周有八个基座,分为两层,基座和炉台用木棒连着。每个基座里焚烧着树炭,冒着青烟,整个空地里飘着一种莫名的异味。
空地的两边是两个不同的祭坛。一个是用树枝搭起来的三角形茅屋,里外放着几个木刻的人体,雕刻得比非洲木雕还要原始粗犷,两旁各挂着一个牛头骷髅,与一段竖着的木桩作为焚烧的基座。这个祭坛看来是用来崇拜祖先的。
另一边的一个就完全不一样。背靠着一大块竹皮做成的墙,用深色木头雕出来的一个似人又似兽的头像被供奉在一张铺着兽皮的桌子前。兽皮上放着一个碗,里面不知是酒还是水。看来这个祭坛是用来崇拜图腾的。
“很多原始部落,包括我们的祖先都盛行氏族图腾。克木人每个氏族都以一种动物或植物作图腾姓氏,女随母姓,子随父姓。男氏族的图腾姓氏有虎、水鸟、猴等;女氏族图腾姓氏有小米雀、秧鸡、白头翁等。”王晓华指着那木刻说。
一群克木人迎了上来,看上去有老有少,都较矮,最高的也就一米五几。男的仅在腰间围一块土布,女的则多一块胸扎,一概赤着脚。几位女孩微笑着将嫩树枝扎成的头圈套在我们头上,拉着我们围成一圈挑起了舞。一边跳舞,只听他们一边发着不连贯的单音节声音,忽高忽低。尽管听不懂,可是却颇优雅悦耳。我与王晓华也随着他们的歌声,哼哼呀呀地嚷着。
“他们对客人,就像云南其他少数民族对待客人那样的热情。”
几个女孩子欢笑着围了上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木质的碗,有的里面是带血的生肉,有的是一些树皮、树叶与草叶,还有一个碗里面灰拉拉的不知是何物。
“这碗里是什么?”我带着疑问的目光,指着那碗灰拉拉的东西问王晓华。
“噢,那是当地的一种土,是他们的主要食物之一。”
早就听说在闹饥荒的时候,饿极了的人们以观音土为食,最后因消化不了,堵塞肠道而憋死的故事。看来观音土与鲜血混着吃就没事的。我望着这些健康活泼的人们,心想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火的使用。但是将食物煮熟真的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最初动力吗?日本的生鱼片,西方普遍生吃的各类色拉,法国的生拌牛肉,美国带血的牛排,他们好像也并不比只吃炒煲炖煮熟食的汉民族笨多少。
“给我们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我转向她,又问道。
她笑着对我说,这是克木人用他们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我望着碗里那些克木人的佳肴,实在是没有兴趣去接受他们的好意。尽管我对带血的肉并无恶感,在美国也常吃半生的牛排,可是还是没有胆量去尝试一下树皮与观音土。
“我们一定要吃吗?”我又回头望着她。
王晓华看着我尴尬的神态,用手拍着嘴,哇了几声,那几个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端着碗散了开去。
“我们不一定要吃。他们也知道我们不习惯生吃的,所以并不勉强的。只是礼节还是到的。不过如果是他们自己人,则一定要吃主人端出来的食物,否则就是违背了他们的礼貌。克木人尽管才几千人,可是还是分为不同的氏族,同氏族的男女不能通婚。他们不能狩猎,不能吃代表自己氏族的动物植物。同一氏族的人即使素不相识,也会受到亲戚一般的接待。那两个祭坛是在每年秋收后杀鸡祭祀谷神,以求来年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我们现在去接受他们长老的祈祷。”
沿着尚未完全开就的小路,我俩翻过一个山坡。岭下路旁的树上,不时可见到一个个的小竹筒。“那是什么?”
“女人生小孩后,就把胎盘用竹筒装起来,挂在树上。竹筒上面画着红白不同的图腾图案,以区分男女,可能表示一种对生命的敬仰吧。据说那样小孩就能健康成长,得到保佑。”
“小王,你说中国都已解放这么久了,其他人数比这少的民族,也都已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为何他们还是这么落后呢?政府也不帮助教育他们,就像当年开化你们基诺族那样?”
“克木人长期在云南南部、西南部等地穿梭迁徙,除在中国外,他们迁徙于老挝、越南、泰国等地。这也是克木人长期处于分散状态,而未能形成统一民族的原因。他们至今没有强烈的领土意识,在融合与发展中继续着迁徙,并选择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不受国界约束的相互探亲、通婚,以个人、村寨、族群为单位的自由迁徙,也是司空见惯。我们今天来得不巧,没遇上他们的婚礼。
尽管是原始社会,克木人却是自由婚姻。女方将意中人领回家。如果父母热情款待,就意味着婚事可成;如果父母质问男方“你来家里干什么?”婚事就告吹了。一般是男到女家落户,婚礼也在女方家举行。举行婚礼前,男方要杀猪设宴。但是,杀好的猪必须由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看守好,若被女家抢去,婚事就有可能办不成了。在婚礼前,新郎与新娘要隔门对歌,新郎手端肉锅,站在门外与新娘对歌,一问一答,十分精练。如新娘听新郎唱得合拍,答得有理,才开门放新郎进屋开宴。克木人严禁近亲结婚,若有违反,男女均被视为“猪狗”,要举行特殊的仪式,以示惩戒。仪式的内容有两项:一项是在寨外的林子里杀羊祭神,乞求消灾免难。届时,全寨的已婚者去吃,吃不完的就地倒掉,不准带回寨子;一项是通婚男女四肢着地,学猪爬,到猪槽里吃糠。吃糠时,由老人口念咒语,用斧头劈两人卧地空档,将槽内的糠分成两半,以示通婚者已经分离。”
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阿姆斯特丹看过的一个中国纪录片《蜕变》,“云南边境确实有那么多的游耕迁徙族群。那个在你们版纳中缅边境的曼蚌阿卡人村寨,就是由三百多名村民在1996年结束了游耕生活后建立的。影视资料证明他们还在实行原始共产主义的生产制度,直到2003年还在刀耕火种。可是惊奇的是,村民可以吟诵上溯至58代的口传史诗。他们也与克木人一样奉信祖先崇拜与圣物祭祀,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祖先是大鹏鸟‘阿吉’,而圣物则是‘贝币’。据说他们与那1986年震惊世界的四川广汉三星堆考古发现还有关呢。”
说着走着,我们来到一座孤立的角楼前。四根粗大的木柱支撑着颇为粗狂的克木人祠堂。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我们受到堂口两位皮肤黝黑,只扎着一块胸布与系着一条短裙的女孩的欢迎。她们将我们引进了那没有窗户,只在一张半高的桌上点着两根蜡烛,几乎半黑的大屋。好半晌,眼睛才适应过来。桌前站着几个看来也是外来客的青年,桌后坐着一位我从踏进克木人领地以来,所见到的最年长的汉子。头上缠着一块头箍,手里在不断地鼓捣着桌上几块类似动物骨头之类的物品,他口中念念有词,当然我是听不懂的。
黑暗中,王晓华用手碰了我一下。我转过头去,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这是他们的长老,会说一些汉话。他现在正在为我们卜卦算命呢。”其他众人则肃穆无声,似乎在等待法院的宣判。
半晌,那长老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沉重的表情,以不高不低的声音,讲着听起来断断续续的汉语。全神贯注地听了许久,才勉强地听出大意为,这几天要小心,远避灾难,但花钱可消灾。他然后拿起桌上一些用不知是何种野草做成的手链,用更含糊的汉语嘟囔着。
“他让我们花钱买手链消灾呢。”王晓华低声地对我说。
“看来卜卦是假,骗钱是真。克木人学得真快。”我几乎是无声地自语道。
她微笑了一下,似乎听出了我的话语,“也不是每次都是下卦。给他10元算了,就算许个愿吧。”
众人将纸币塞进桌上一羊头骷髅内。那长老给每人带上一草手链,含糊不清地讲着谢谢、保佑之类的话,然后用手捂着嘴,发出了对我来说已不陌生的“哇哇”声,一脸恭敬的模样。看来钱真是万能的。能将普通的一根野草卖到10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与两位女公关将我们送到门口,他们一起用右手在左手的手腕由下向上反复地滑动手臂,表示向我们说再见。借着门外的光亮,我看到是一个两耳有两个巨大窟窿,满嘴的牙齿乌黑发亮,但一脸慈祥的长者。
看着我一脸疑惑,王晓华边与我走下木梯,边说:“他们从小用一种植物叶子涂牙齿,以防止蛀牙,再加上用一种树皮当烟抽,时间长了,牙齿就全黑了。
中央民委才来作过调查,据说正在考虑将他们作为我国的第56个少数民族,不过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基诺族就等了十几年,才最终被定为是一个民族。”
夕阳透过路边高大稀疏的树林藤条,给那寂静雨林中的草坪泥路抹上一层紫红的诡异色彩。我们数人在那不时可见黝黑矮小的克木众人中,显得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不仅是民族的差异,那是几个千禧年的文化、社会的差异,人类进化进程中不同层次的差异。正如那部《回到将来》电影所描述的那样,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人类的过去,而他们则从外来的访客中憧憬着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