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后虬江路文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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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作家底性格和人物的创造(6)

叶西金是检察团底检察员,是纪律底执行者。是纪律底象征。是纪律底化身。但也不仅是他,不仅是职务关系,而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底血肉——那里面就渗透着纪律,就存在着纪律的。

无线电员卡佳下士,白净的姑娘,小城的女郎,由于内心的秘密的痛苦,由于青春的单纯的寂寞,有过不体面的事情,过着浪漫派的“生活”。她和那个巴拉希金勾搭着。’她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但她也自知,她底那些轻易的成功并不是由于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而是由于军队中男子过多和女人太少。但她是一个出色的姑娘。如同梅歇斯基所说的:“她真善良,常替侦察兵洗东西,他们也念家信给她听,让她分享自己底好消息。她一来,大家都开心得了不得。她唱得也挺不错。”她每天都带了花卉和杨柳枝条到烘谷房去,因为她爱了特拉夫金;但问题不在花草,她是给战士们随身带了来他们那些孤寂的心所怀念的东西和一种可爱的女性的温馨。

她是爱深思的。她不像特拉夫金那样宁静,特拉夫金是很少有内心的风浪,也不常满身冒火的,这是很少的,因为他是全然忘我于军事行动了。她也不像玛莫奇金那样浮夸,玛莫奇金只有一个内心的秘密——出租马匹,但他底灵魂是睡眠着,酣畅地睡眠着,这样的灵魂永远没有病痛而且还有不漂亮的欢乐,除了最后的坦白,除了偶然的嫉妒,他是喧哗的,炫耀的,如同小铺子只有店面而没有仓库。但她,却常常有感情的波涛,常常有灵魂的颤动,常常变幻,常常跳跃,甚至还有矛盾的,这是在她那内心深处,但有时也会那么爆发出来,而且有的地方她还毫无顾忌的。

自从她到烘谷房来,偶然听到了特拉夫金底梦话,偶然看了一下特拉夫金底小孩似的眼睛和颜面,和那痛苦的、委屈的神情,她就从这张脸孔上看见了她自己底影子,发生了使自己也为之惊讶的那种悲喜交集的感情,和过去的痛苦的影子告别而复苏了她那青春,“他多好啊。”那以后,在她那灵魂里,就像晴雨变换的海面似的,一时是云彩和浪花,一时又是浓云和低气压了:或是,她被特拉夫金底孤癖和青年人底羞怯搞得气馁了,看不惯他那态度;或是,又猛然感觉自己是双倍地幸福了,她所爱的人是不平凡的,严肃、高傲和纯洁的,他一出现她就羞羞答答起来——连她本人、这个非常老练的“小叛徒”也觉得奇怪;或是,“唉,我那里能够做他底配偶呢?”“她底妹妹是提琴家,他本人将来准会成为一位学者。而我呢?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但特拉夫金一走,她又坐立不安而走掉了,在森林底月明之夜,在那深深的寂静里,到处寻找自己底爱人,而自己喃喃地念着一些古老的话语,那《雅歌》似的话语,她却从来没有读过和听过《雅歌》;或是,当特拉夫金变得容易冒火,变得往往为了小事而惩罚侦察兵们,他情绪不佳,客气地但却坚决地请求她“暂时”不要到烘谷房来,她是露出了怎样惶惑的眼光——碰到这种眼光,使特拉夫金也感觉有些不自在而几乎想叫她回来;或是,当特拉夫金拒绝携带无线电员——那就是她,说:“我不需要无线电员。我们可不是去散步啊。”她底热烈的请求被侮辱性地拒绝了,“多么粗鲁的家伙啊。”她冒火了,“只有傻瓜才会爱上这种人……”而且,她是去找那个巴拉希金了,但当他吃惊和微笑以后,用发抖的手来拥抱她,她又感觉到一种难堪的嫌恶,推开了他而奔到喧哗的森林中去,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了。一直到梅歇斯基报告特拉夫金,说她“陷人了可怕的状态”,并且牵着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她底手来到蒲果科夫底掩蔽部,和歉疚的特拉夫金相见,这个少尉才懂得这位女郎底“真正的感情”。但安尼卡诺夫底突然归来,而且那又是特拉夫金底小组出发侦察的前夜,这一个迷人的夜——却是一个未完成的迷人的夜,被中断了的迷人的夜。

这以后,特拉夫金和他底小组是深入到敌人底后方去了。他是“星”,她则留在“大地”上;“星”和“大地”以电波联系,这是一个侦察小组和师的战斗的联系,但却同时是通过了他们之间的爱情的联系。在特拉夫金,这最多也不过是如此一回事。当特拉夫金第二次和师取得联络,报告了55第五坦克师团“维金”底编成、装备、来处、经路、企图、部署等等的情况,最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就是卡佳,她希望他迅速地胜利归来。

“我们热烈地拥抱您,”她结束道,由于激动,和为他底成功而骄傲,她底嗓音震颤了,她好像说了什么跟公务直接有关的事一样,加问道:“您了解我底意思吗?您怎么了解的?”

“我了解您底意思,”他回答。

参加工作的无线电员共有三个。但卡佳,交班以后也不离开;她和人并坐在那张窄小的床上,用褐色的双手托着那长满金发的脑袋,那么等待着。有时,她会突然和值班的人员悻悻地争吵起来,因为那个人似乎忘记了“星”底波长;她还从他底手里把话筒夺过来,于是在那掩蔽部底低矮的天花板之下就传出了她那文静的、祈求般的声音:

“‘星’。‘星’。‘星’。‘星’。”

当叶西金为了非法征用马匹的案件,又到“前方边界”来,说这次要审问几个人,“尤其是特拉夫金少尉和玛莫奇金中士。”代理人梅歇斯基,或是不耐烦地反驳,或是慢吞吞地答复:“此刻他们都不在这儿。”“一个都不在。”“我不知道。”而检察员是那么不断追问的时候,卡佳,她却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

“上尉同志,您最好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去审问吧。”

‘他们在那儿?“

”在德国人底后方。“

她像是为特拉夫金不平,抱屈,好像说,人家是多么纯洁,而你却来麻烦,人家是为了祖国,为了尽职,已经冒着危险到敌后去了,而你却为了什么马匹,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在这样的时候还来审问他们,连等都不愿意等一下呀。

孤孤单单地,掩蔽部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特拉夫金在无线电中对她那最后几句话的答复是什么意思呢?——”我了解您底意思“,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是一句平常的话。但也许——还包含着某种神秘的意义?这个念头,比任何其他的念头更是叫她激动了。她觉得,被致命的危险所包围之后,他是变得比较柔和些,比较通达这种普通的人情了啊。在无线电里,他所说的那最后的几句话,就是这么一个结果啊。她很满意她自己底这个想法,微笑起来,照起小镜子来,望着它而竭力使脸上增加一种庄严的表情,好使自己配得上——她甚至大声地念出这三个字来了,做一位英雄底爱人。

她是那么温柔地、或悲或喜地、不断地重复着:

”’星‘。’星‘。’星‘。’星‘。“

”星。“”星!“那次通话以后的两天,她又听到了”星“底呼声,”星“底反应,”’大地‘。’大地‘。我是’星‘。你听得见我底话么?我是’星‘“。她是怎样使足了劲儿,怎样提高了声音,叫着,回响着,”我是’大地‘。我在听你说话呀,我在听,听你说呀!“但当她推开了掩蔽部底门,把它打开得大大地以便叫一个人来分享自己底喜悦,而门外却并无一个,她又连忙抓起一枝铅笔,准备记录,”星“——确不再往下讲了,好弄得通宵没有交睫,”星“却没有声音;而且,第二天,第三天,它还是沉默。

她成天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却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她梦见:特拉夫金穿着绿色的伪装而脸色异常苍白,玛莫奇金底影子是双重的而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微笑。她吓得发抖,醒了过来,但她又恐怕她在做梦的时候特拉夫金可能呼唤过,又从新对话筒叫起”星“来。

后来,炮声响了。通信处长李哈契夫少校,他迫切地需要无线电员,却又不敢把她从这座电台调开;而她就坐在那个孤独的掩蔽部里,几乎被人们淡忘了。

星沉没了,熄灭了。

但她,怎么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呢?万一他又说起话来,那可怎么办呢?她是怎样充满着希望,怎样钢铁似的执拗,等待着又等待着。谁也不愿意等了,可是她还是等着。她为职务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她为爱情等待着,永远等待着。而人们,为了尊敬那些战士,为了尊敬这个爱情,在没有发动攻势之前,谁也不敢撤销这座电台。

师长谢比钦科上校,是一个快活的、风趣的、幽默的、有时则刻薄而讥讽的、宽阔的、精明的、稳健的、老练的、但又是善良的、柔和的、关心人的、关于战斗的人物。在一九二○年,他是布登尼底第一骑兵团之一员。在一九一五年,他以一名侦察兵的资格开始了他底军事生涯。他得过圣·乔治勋章。他底师是得过红旗勋章的师。他是侦察兵的”老手“。他永远喜欢侦察兵,一看到他们他底心就激动起来了。他还记得部下的所有的军官底面貌。

”呢,你们这些老鹰,“当他看到了特拉夫金和他底小队的时候,他问:”怎么让敌人跑掉了?敌人在那儿?他们在干什么?“他责难地摇摇头,又刻毒地接下去:”你可是特拉夫金?可以说,打仗真有趣——在每一个村庄里都能够喝牛奶,玩女人……照这样子,你打到德国都不会碰见敌人的。“忽然又快活地发问:”很开心,是么?“当特拉夫金发现了敌情而向他作口头报告之后,他终于问了:”那么,你认为那道防线很严密吗?“”正是这样。“

”你亲眼看见过自动推进炮?“

”正是这样。“

”你一点也没有虚报?“他眯起那双绿灰色的眼睛望了特拉夫金一下突然这样结束了自己的问题。

”不,我没有虚报。“

”你不要见怪,“他用和解的口气说,”我问这个是为了可靠,因为,哥萨克,我知道侦察兵都喜欢撒谎。“但他却是爱护特拉夫金的。而且还赞不绝口地夸奖他和说到他:”好哥萨克。“”一个好青年。“而且还在心里这样想:”特拉夫金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而且还向卡佳说:”你为什么羞羞答答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呀。特拉夫金是个好青年,勇敢的侦察员。“他关心部属,关心人。不但关心他底战斗,而且关心他底生活。例如对于卡佳和特拉夫金,就是如此。他同时是一个严肃的师长,同时又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同时是一个狡黯的”老手“,同时又是一个亲近的朋友。

当卡佳初到师里,他是以一种保护人底温柔的态度对待她的;虽然心里总以为妇女不适于作战。他是这样关切地和她说话的:”你喜欢我们这儿吗?“”没有什么人欺侮你?“”你看吧,人家会欺侮你、麻烦你的,到时候你来大胆地告诉我好啦。我们此地女孩子很少,我决不让人欺侮她们。你没有跟小伙子闹恋爱?“”你瞧,不要骗我……我全知道。有人屡次三番看见你跟巴拉希金上尉在一块儿。你瞧,你要当心自己啊!“说到这里,说到那个巴拉希金,他碎然严肃地换了口吻,”男人都是些狡猾的家伙,他们不肯讲真心话的。“但当他以为她和特拉夫金在恋爱了的时候,他就以和说到巴拉希金不同的心情和口吻说话了,说那”没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把特拉夫金称赞一番;他和那些企图竭力地拉拢他们的侦察兵们一样,是希望他们结合而心里高兴的。他是这样说话的:”什么?你爱上了他?好!可是巴拉希金上尉怎么办?退出去?“”特拉夫金怎么样?高兴吗?既然有了这么能干的姑娘,还给送花来?“”什么?他不爱你?“——当卡佳没有回答,他是明白了;而他那声音里,是带着怎样惊奇和惋惜的色调啊。他被这一幕情爱缠绵的老悲剧打动了心而那么微笑着。以后呢,当特拉夫金是显然地陨职了,卡佳底电台所以没有被撤销,那原因,也许是他也和卡佳一样多少有些幻想,但多半还是他底人情之心之故吧。

他在特拉夫金出发侦察之前,他病着,他却特意把特拉夫金召来。首先他注意到那双特别的鞋子——走路轻便而无声的草鞋。接着就有点怜惜这”多么聪明的孩子“,除了搜索敌情之外,好像从那伪装得像森林之神的青年身上还感到有一些意味着旁的什么的东西;虽则派人去干危险的事在他本来是家常便饭。最后情不自禁地想说几句叮吟的话,”好好保重自己“,他打算这样讲,”事情当然要做,但也不必冒险。“但又知道这话不妥,咽了下去,结果只是握了他底手,仅仅地说了半句话:”你瞧……“而在特拉夫金才出发侦察的时候,这位”六百号“同志,却又马上打电话给穆希达柯夫探问情况:”德国人很安静吗?“”火箭呢?“”敌人开过枪吗?“”但不是……“问这问那,问而又问,多么关切,多么周到,一直到人们告诉他,那枪声也是”很正常的“,”像平日一样“的,他才不再发问。怪不得穆希达科夫一放下听筒就说:”老头子很担心呢。“关心人,关心人底生活,在他,那同时也就是关心战斗。他只向特拉夫金说了那毫无意义可言的”你瞧……“因为,这在他是很清楚的,他自己就干过侦察兵的,”好好保重自己“——这句话,差不多准备使一个人底整个事业归于失败,一生记着年长的上司底这样一句话而萎谢下来;而且即使那是最最尽忠职守的人,听了这样的临别赠言也要全身冷下来的。

他爱特拉夫金。他讨厌巴拉希金。当巴拉希金一上门,一开口,一出现在门槛上,他就会无缘无故地温怒起来:

”你要什么?“

”您没有叫我吗,上校同志?“

”我叫你是两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谢麦金跟你讲过了吗?“”讲过啦,上校同志。“

”那么怎么样呢?“

”我们要派一组人到敌人后方去。“——

”就是他,特拉夫金。“

师长懂得巴拉希金底眼睛的表情。这个在军队里吃不开的巴拉希金,可能在职务上嫉妒他这部下特拉夫金,这个在女人身上吃不开的巴拉希金,可能还在感情上嫉妒他这情敌特拉夫金。他好像说:请你到敌后去旅行,那里有你底光荣和你底爱情,或者,你得意——就让你更得意些吧,或者,你失意——你就用一次最后的失意去偿付那全部的得意吧。这个卑劣的小人,这个依靠敌人或把同志送给敌人的混蛋,他底复仇,他底幸灾乐祸,做师长的他应该是了解而且忿恨的。但为了战斗,他,却没有理由不赞同巴拉希金,而且也有必要来依靠特拉夫金的,因为领导这桩艰苦异常的工作那最好的人就是特拉夫金。如果在平时,他会一只狗一样把巴拉希金赶走;就是在此刻,他也可能在心上咒诅这个坏蛋。但他却说”好的“,就让巴拉希金走了。而且对特拉夫金说:”好,去吧,准备一下,你瞧,这是一件重大的事体呢。“当追击敌人而德寇逃逸了时,他有一种”职务上的秘密“而使他为之苦恼和不安:一方面,他害怕和敌人遭遇,因为他底师已经被削弱,而后方也离得太远和七零八落;一方面,他又希望有朝一日他会再找到这个无影无踪的敌人,和他们打仗而认清他们底企图和力量;一方面,他也想能够驻扎下来,把部队整理一下,把事情纳人常轨——这是他在担心自己这一师人底命运。

但他,想是这样想,做却那样做——他非再找到那些敌人不可。他不能顾惜自己的人而放松了敌人和便宜了敌人。

他关心人,因为一个师是一个集体。他追击敌人,搜寻敌人,因为一个师是一个小的集体,那大的集体中的小的集体,那兵团是大的集体,那祖国和人民是更大的、最大的集体。他底力量是祖国的力量,他底意志是集体的意志,他底行动是战斗的行动。他关心人,正是关心集体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