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如冰(尚倾吾)
背靠寒冷墙壁,孤灯在风中摇曳。天宇升起一轮冰晶皓月,一丝丝清光飞射帘帷缝隙。
我懒懒地把弄着颈上挂着的璎珞。
此时,眉心打起帘子进来,将饭菜搁在桌上,上前道:“公主。”
我抬起头,道:“说吧。”
“鸿族长和蓝染姑娘在朱雀楼遇刺,不幸身亡。玉公子受了伤,刺客已然逃逸。”
我“哦”了一声,慢慢站起身:“通知清老替她俩收殓。”
“清老已经领回去了。鸿族长毕竟是族长,但蓝染姑娘……”眉心叹了口气,才道,“清老得知是蓝染姑娘教唆鸿族长与外人刺杀公主,十分震怒,命人将蓝染姑娘挫骨扬灰……”
我闻言暗暗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才不久。”
我想了想,道:“你快去通知玉公子,我们去送送她。”
“可是,玉公子有伤在身……”眉心提醒道。
我不禁冷笑:“就算剩下半条命,他今日也得去。”
说着,我已先走出门,眉心转身去通知玉秋惊。
现在天黑得早,此时天地已混沌幽黑一片。
我坐在马车里,不多时玉秋惊也上了车。
马车开始在侯府门前的这条紫陌大道疾驱。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向西转入一条小巷,沿路直行。再向北走,已上湘阳桥,马车停在夕华楼门口。
我和玉秋惊先后走下车,前面火光已映入眼中。
我们连忙奔上前去,那里并没什么人围观。
清老此时转过脸来,冷冷看了玉秋惊一会,一言不发地走入夕华楼中。
玉秋惊捂住胸口,轻咳一阵,脸上的笑容微微变形。
我盯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苍穹,黯然道:“倾吾见过蓝染姑娘,真的与霓落姑娘的画像很相似。倾吾以为,公子不会对蓝染姑娘动手。”
“所以,才放心去璟州?”他微微一扬眉,火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微微映红,瑰丽无比,“但,霓落是霓落,蓝染是蓝染,再相似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我闻言微微一颤:“既然公子可以分得如此清楚,那么当初何以会将倾吾误以为是霓落?”
他低眉一笑,不答话,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
我不由一惊,下意识地挣扎。
他微微一笑,凑近:“你都敢诱惑惊,反倒不敢牵手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脑中却不由闪过那夜我在他房中投怀送抱的情形,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
一阵沉默过后,他开口道:“尚倾吾,这是惊的事,与你无关。”
我闻言嗤笑一下:“无关?公子真爱说笑,鸿瑷一死,你打算让谁来当鸿家的族长?”
“你。”他温和而笃定道。
我睁大眼睛,随即垂下眼:“倾吾不要当鸿家的傀儡。”
他很狡猾地学着我方才的笑:“真爱与惊开玩笑,现在鸿家已落在你手中,所有事务你都做得了主,还谈什么傀儡?”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问:“那清老怎么办?”
他想了想,答道:“奚言最南有处烟雨台,那里风景宜人,四季如春,人又少,最适合养老。惊会安排几个得力的人,好好照顾他。”
我轻笑出声:“公子不觉得欺人太甚么?”
玉秋惊放声一笑,眼中寒光乍现:“尚倾吾,你太感情用事。”
我微直起颈,嘴硬道:“不是感情用事,不是心软。”
“那就是任性!”他微笑着顶回这一句。
我叹了口气:“以前在璟州的时候,鸿瑷说我的运气总是很好。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如今反倒觉得这话有几分的道理。我任性的时候,都没能死成,真的是运气好。我现在想赌赌自己的运气。”
“怎么个赌法?”他绕有兴趣地问。
“我要休了公输言麒。”我低声而坚定道。
他轻咳一声:“言麒可有什么不足之处,令你不满?”
我摇了摇头:“言麒很好……如果是做为盟友的话。然,做为夫妻,倾吾不合适。”
他微微一挑眉:“此话怎讲?”
我想了想,道:“倾吾不否认他很有才具,即使有朝一日他与邵王一决雌雄而荣登九宝也不让人意外。”
“这岂不很好?”玉秋惊颇有些意外,“你不是希望,他能以九州至尊的凤冠霞帔迎娶你?”
“倾吾如今不敢做这样的妄想。”我笑了笑,“无论如何,我只盼送来的不是一杯毒鸠,已是心满意足。”
“你担心鸟尽弓藏?”他轻轻一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惊会为你除去所有后顾之忧,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的手冰寒如玉,无法令我心生希望。
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一脸冷淡神色:“倾吾不想做第二个蓝染。”
他闻言似是被风呛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看了前方那渐渐变弱的火光,有些意兴阑珊道:“这里也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公子是回去,还是就在夕华楼住下?”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柔声道:“回去。”
返回侯府,玉秋惊回房休息,而我径直走入朱雀楼。
远远地,眉心迎了上来:“公主。”
我勉强一笑:“眉心,今晚你留下来陪我。”
眉心一双水盈的眸子细细打量了我一会,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好!”
我有些高兴起来了:“那你先去为公子熬药,他的药以后就交给你,别让其他的人碰。”
眉心闻言微微皱起眉:“公主放心,眉心明白。不过,玉公子这回做得真的过火了。”
我不禁一份惆怅又涌上心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摊在桌上的书,一直都不曾翻动。
直至眉心走入,我才缓缓回过神来。
“公主,玉公子吃过药后,睡着了。”眉心道,“他还让奴婢转告公主,既然公主已经同意送清老去烟雨台,那明日就送他老人家走。”
“这么快?”我有阵恍然,“那么,清老不是连鸿瑷的丧礼,也参加不了?”
“玉公子说,烟雨台既适合养老,也适合落葬。明日,就安排清老送鸿族长前往烟雨台。”眉心黯然叹息,“玉公子这回是打算做绝了。”
我神情一涩,笑了笑:“清老风光半生,恋权半生,突然让他如此,定然会感到不适。你明日送他的时候,好好打点一番,让随行的人好好照顾他老人家。还有鸿瑷,她平日说话是刻薄了些,但死者为大,别让他人趁机扰她安息。”
眉心微微一怔:“公主明日不去送么?”
我低眉一笑:“于清老和鸿瑷,我都无颜以对。”
“这不是公主的错。”眉心安慰我。
我又是一笑:“如果不是我的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的错。”
“公主何必如此想?如果玉公子此次不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将公主送出奚言,此时被送往烟雨台的人,就是公主。成者王,败者寇,自古以来,就是真理。”眉心道。
“我还是没有死的权利,母亲的话,我一直记得的。”我长身而起,笑得有些波澜不惊,“我不明白的是,母亲做那么多事,究竟有何深意?”
眉心想了想,道:“公主是说蓝染姑娘的事?”
“蓝染是母亲一手培养起来的,就好象……”我想了想,道,“就好象是专门要来跟我争的。”
眉心闻言忍住笑,道:“公主,是不是在嫉妒蓝染姑娘?”
我猛地抬起头,狠狠瞪了眉心一眼:“胡说!”
眉心笑了笑,不说话。
我独自生了一会气,然后幽忧道:“眉心,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太贪心了?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呆在洄溯,那么很多人都不会死。我真的不是故意想害人的,清老,鸿嫒,紫歈,还有……”还有,我的亲生母亲筠竺。
她叹了口气:“那些人,并不是因为遇见公主而受到伤害的。那是他们的命,所以公主不必自责。”
“我不信命的。”我冷笑一下,“怪自己,也是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如果怪到别人身上,很多事都会想不通,无法宽恕。但如果是自己的错,就会想是情非得已。人都是比较容易原谅自己的,我是不是很狡猾?”
“那是公主的不坦诚。”眉心道,“玉公子也不是个坦诚的人。”
“不坦诚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我有些负气道,“什么事都想欺瞒我。”
“公主如今的脾气长了不少,都是让玉公子宠出来的。”眉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微微一怔:“我现在的脾气很坏?”
眉心想了想,摇摇头:“公主只是对玉公子的要求,变苛刻了。玉公子的为人如何,公主早该清楚了。公主拿衡量别人的标准来衡量玉公子,那是不对的。”
经眉心这一提醒,我才幡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拿紫歈为人的标准来约束玉秋惊。
我……真是愚蠢啊!
玉秋惊那个人,我本来就知道,他是那种能笑着杀人的男子。我竟然……
哈哈!
我不由失声笑了起来,太可笑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都气糊涂了!”我笑道。
“公主那是当局者迷。”眉心笑着叹道。
那一刻,我觉得人顿时轻松了许多,扬眉一笑:“眉心,你猜我这回去璟州,遇见谁了。”
眉心边整理着床铺,边随口道:“不会是紫将军吧?”
我闻言微微失神,随即一笑:“不对不对,我遇见的是他娘,我未来的婆婆。”
眉心知道我是故意这样说的,顺着我的意思往下问:“那公主可有好好表现,给夫人留个好印象?”
“印象定是深刻的,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印象。”我支着腮,叹道,“双方差点打起来。”
眉心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公主伤到哪了?可得告诉奴婢。”
我有些不解道:“你怎么不说夫人伤到哪了?”
眉心叹了口气,认真道:“公主在跟别人打架之前,一定会自己先受伤的。关于这点,奴婢一点也不怀疑。”
我闻言有些恼羞成怒地站起身。
眉心连忙提醒道:“公主小心裙角,别又摔着了。”
我白了她一眼:“要你多事!”
“奴婢不多事,奴婢到外头给公主守夜。”眉心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我连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眉心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愣是没拉回,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公主——”
“我才不是害怕,不就是屋里刚死了人么?”我神色不变道。
“奴婢知道公主不害怕,所以请公主松手。”眉心道。
“守夜在房间里,也是可以的。”我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眉心微微含笑:“奴婢刚才让厨房给公主准备了消夜,现在差不多好了,奴婢去给公主端来。”
“消夜,我不要了。”我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公主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眉心柔声道。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觉得腹中空空。
我低头吃着眉心端来的消夜,感觉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不由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她想了想,沉吟道:“有时,奴婢想,经了这么多事,公主害怕么?”
我直直看着前方:“我,害怕。但,我不能害怕。我所能做的,只是走下去。”顿了顿,我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笑道,“我现在也是害怕的。在这间房间里,我似乎还能闻得到那两个人的血腥味。不管关系如何,但我认识她们,也知道她们并不是坏人。而我,明知道她们会死,除了在她们临终时为她们拉一曲二胡,送她们一程,什么也做不到……”
“奴婢定会照顾公主,服侍公主,跟随公主到最后的。”眉心突然道,目光坚定不移。
“最后?”我望着她,喃喃重复,心里不由叹了一句,真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个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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