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困境陷(公输言麒)
在瀚渺的大海上行驶了十余日,绕过奚言,船慢慢靠向璟州的一处渡头。
我们登上岸,璟州素有“七城六郭”之称,防卫颇为严密。但我们进入璟州的时候,并无人阻拦。
换上马车,经一日,进入璟城。
裢亲自到城门相迎。
郄铅素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我一把推给裢,手掌一摊:“付钱!”
裢怔了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会来。他只跟我说麒会来,要我来这里接人。”
“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你们雇我为你们办事,事已办妥。我来拿属于自己的报酬,有什么不对?还需要通知你么?”
裢却是一味地认错,追着她不让她走。
也许那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裢脸上见到如此惊慌失措的神情。
当日夜晚,裢带着一身的伤来我住的地方。
我笑道:“你就任由她打你?不会还手么?你就那么怕她?”
裢抬起头,很认真地对我说:“是害怕失去她。”
我垂下眼,笑着不说话。
我能感觉得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有多认真。所以,才让我觉得无话可说。
我曾经也会为失去某人而害怕过,但现在那样的感觉越来越难以体会得到了,甚至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了那样的感觉。
那样不安和恐惧的心情,无论是怎样的人,多多少少都是会有的。但即使看见了,我也会假装没有看见。只看见对自己有利的,不就行了么?
不安和恐惧,必须克服。
否则,无法生活下去。
在璟州呆了数日,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我深吸一口气,平抚下内心的躁动,这样的平静只会让人更感难安。
“言麒。”
他终于肯露脸了。
我原先是低着头的,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来,脸上也带着笑:“等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见我了。都这么忙了,还要把我从离岛‘请’过来。是什么要紧的事,非得这个时候找我?我那边有些事,还没处理完。”
他闻言雅然一笑:“离岛就要让别人拿走了,你说这样的事,要不要紧?”
我看了他一眼,不动神色道:“既然是如此要紧的事,为何我事前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他低眉浅笑:“离岛不正是因会闭目塞听,才让言麒你想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我暗暗吸回一口冷气,仍是不动声色:“那么,请问是哪位要觊觎离岛?”
他笑意深了一分,口齿清晰道:“玉秋惊。”
我闻言不禁扬声一笑:“白,我没听错吧?玉秋惊可是你如今的名字。你要跟我抢离岛?”
他笃定而微笑着颔首。
我敛容正色地盯着他:“那你欲置我于何地?”
“郄峰,可好?”他虽是如此问,但话底却是不容置疑的。
“郄峰不是郄铅素的地盘么?她会同意么?”我沉吟道。
“女子终是要找个好归宿的,她的归宿是璟州。”他云淡风轻地安排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总得告诉我原因,我不想连死都死得不明白。”
“原因?”他一笑,平静里带出一分妖异的气息,“你真的不知道么?”
我想了想,笑道:“果然,你还放不下。我早该清楚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言麒,你说得不对,我从来都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前提是,你当然也不能让我为难。”
我轻轻一笑:“我不记得何时为难过你。”
“你让神奈去送死,还说没有为难我。”他伸出一只如玉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笑言,“你不老实。”
我气息一滞,随即一笑:“我没有为难你,更没让神奈去送死。”
“你让她去杀那个人,不是让她去送死,又是什么呢?”他笑着反问。
我垂下眼去:“你说的那个人,杀了神奈的全家,而神奈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他轻笑出声:“那个人做事会留后患?我认识那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挺有趣的!”
我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出哪里有趣。”
他闻言突然扬起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原先还以为你对神奈会有所不同,原来……原来,还是一样的。你在试探她么?试探了又如何?”
我心里的焦躁一点一点浮了出来:“我只是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不想软弱地去逃避真相,即使得到的答案会令我难过,我也不希望在虚伪中度过。
因为神奈给我的感觉,一直都很真实。
我希望,自己可以亲自为她找到证据。
那对我而言,很重要。
即使我的做法显得如此自私,但我希望求个结果。
他尖刻地一笑:“你竟会害怕被欺骗?对于总是说谎的人而言,不是应该最清楚地知道,这世界原本就是由假象组成的?”
我慢慢踱开数步,冷冷看着他:“最会说谎的人,是你;最会制造假象的人,也是你。什么名字,身份,地位,通通都是假的。所以,你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是,请不要把所有的人,都与你相提并论。”
他闻言神色微微一变,但笑容却丝毫不变地回视着我,嘲讽一点一点渗透而出:“你想知道真相?那好,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相。所谓的真相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残酷,更无趣了。为何不乖乖地受人欺骗呢?那样起码会轻松、快活许多。不会心痛、难过,更不会有性命之攸。”
“这么说,你是承认欺骗了我?”我冷笑着反问。
他雅然一笑:“我必须承认,确实如此。我也得承认,欺骗你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向我,轻吐一字,“你!”
我闻言不禁笑了出来:“我?我怎么会骗自己?”
他向我走近一步,带笑的眼睛里因夹杂的那丝认真而变得漆黑深邃:“人就是喜欢自欺欺人。言麒,你也只是个普通人,没必要硬装成怪物。”
我听见自己几不可闻的叹息,别开眼去,用右手捂住自己左边的半张脸:“我总不能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面跳吧?白,那样很愚蠢。我会后悔的,真的!”
“那你现在就不觉得后悔么?”他笑着反问我。
我想了想,低声道:“现在就觉得后悔了,不,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开始后悔。为何会想要去收留她?让她就那样死了,也是好的。那只是个任由别人摆布的、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而已。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但是,我不愿意……不愿意……因为……因在我看来,她一直都只是个在哭泣的孩子……”
他就那样静静地低眉浅笑着,不出声也不看我。
我也垂下眼去,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桌几上的那只茶盏。
突然,他从我手中将茶盏拿走。
随着这一个动作,我慢慢地抬起眼,将目光落回他的脸上。
他随手将茶盏一掷,茶盏在半空这划出一道弧线,随即陷入雪地之中。
映着雪色,他的目光亮得犹如妖魅:“你想跟她见上一面么?”
我感觉到心里的一丝颤抖,那一刻有种被诱惑的感觉。但潜藏于心的那份冷静却逼着让我狠心摇头:“我不会去郄峰,也不会放弃离岛,更不会将九州放开。她即使是失去性命,我也不会顾及。”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言麒,也许这就是你跟我最大的不同。如果今日换成是我,我或许会丢弃九州,仅为博人一笑。”
他是如此痴的人么?
我从来都不这样觉得。
我不由冷笑:“白,你想博谁一笑呢?是那个你根本就不承认的娘亲?还是那个因得不到你谅解而去自杀、让你内疚难忘的霓落?或者是那个你想方设法留在身边,却将她许配给我的尚倾吾?”
他的脸色因我的话语而变得死灰,暗暗咬了咬牙,眼中因抑制不住的杀意而显出血红。然后,开始咳嗽起来。
我在揭他的伤疤!
我想我们都有些激动了,以至无法平心静气地思考。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变得焦躁不安呢?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突然地,他扬声大笑起来,退去一身的戾气:“言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自相矛盾?而我又何尝不是?请你相信,我真的有想过要扶持你当九州的王。”
“可是,现在你有了更好的人选。”我用近似平静的口气道,“换句话,我已被你舍弃出局了。”
“是兄弟,你尚且如此对待。那换成别人,又将如何?对此,我不得不慎重地考虑。”他带着深思熟虑沉声道。
我有些意外:“你怕我对你不利?”
他温然一笑:“我从不担心别人会对我不利,担心是为没有准备的人而设的。”
他是在告诉我,他什么都考虑到了,也为此做足了准备?
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狂妄!
“你没有想过要原谅别人,对不对?所以他日你做了邵王,有很多人都会遭殃的。”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算计你,你会相信么?”
我偏过头斜看了他一眼:“事到如今,我相不相信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慢,那种刺肤的寒意,随着他的目光慢慢渗入我的体内。
“你要如何反抗,我正看着呢!”
我神色不变地回视着他:“我何时让你失望过?”
此时,裢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眉头紧皱。
看到他,沉声道:“奚言有变!”
他看了裢一眼,静声问:“发生什么事?”
“前不久被人毒杀的近千名众金堂成员突然发生尸变,纷纷从墓穴里爬出来突袭了奚言的军营,损失惨重!”裢低沉的声音让气氛遽然紧张起来。
他想了想,道:“那是尸毒。他们在我们的身边埋下了尸毒,恐怕并不会只在奚言那么简单。”
不出他所料,数日后,璟州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我亲眼看到,那些还带着泥土和腐坏气息的行尸走肉在活人中间被一次次的击倒,然后一次次又爬了起来。残肢断臂的身体上带着前一刻仍是活人下一刻已成死尸的人的鲜血,无所畏惧地前行。
那一刻,我看得心生惊悸,冷汗夹背。
那分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修罗场。
后来,他让人将那些行尸引入一处废弃无水的池塘,灌上桐油,一把火烧了。
总算勉强平息下了这场混乱,不过,损失也不轻。
一时间,人们的情绪也难以平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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