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虚与实(公输言麒)
紧接着是凉州。凉州的行尸数目多得惊人,不仅在凉州活动,还蔓延至接壤的璟州和离岛管辖下的滨海之州。但同样接壤的燎州和漈州,却平安无事。
如此奇怪的现象,让人更加确定,这是有人刻意之举。而且,正是我们那“尊敬”的王的反击。
我望着窗外那株怒放的腊梅,真是太美了,甚至让我胸口隐隐作痛。
我已经记不得离上次如此仔细赏梅已然过了多久,但我记得那一次神奈是陪在我身边的。
我们从不谈风月,有的只是指示与服从。
但那一次我没有下任何的命令,两人只是静静地赏着我府中那片开得正盛的梅林。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神奈的神态中知悉,原来她是喜爱梅花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神奈喜欢的是什么,在意过什么,只知道她经常将我的名字挂在嘴边。
我以为这样,就是代表着在意。
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我让她为我去办事,逼她替我卖命,原因是……原因竟是因为,她喜欢我?
我就是因为她喜欢我,逼她去杀人,让她去犯险,不会顾及她的感受,甚至在必要时将她给卖了。
她有多不安和恐惧,我统统都装作看不见。
我已习惯了不去看见那些,所以到最后,连她也忍无可忍地离我而去。
也许,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就在身边了,只是一直没能发觉罢了。
现在,是不是已经迟了些呢?
我慢慢地走到背光的雪地里,遥遥望向阴鸷的天幕。
天阴沉得令人无法心生希望,四周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得分明。
依稀中,我看见不远处雪地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我带着不确定,试探着问:“神奈?”
那个身影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却近似偏执地不肯回过身来,甚至想要从我眼前逃走。
我追上前,拦下她,果然是神奈。
她低着头,不肯与我正视。
我伸出手正想触摸她的头发,因为她看起来很惊慌害怕。
这是我从娘亲那里所学会的唯一的安慰别人的方法。
以前,每次觉得不安和恐惧的时候,娘亲只要轻轻抚摩我的头发,不安和恐惧就会奇迹般地消失。所以看到神奈神色中流露出不安时,我总是忍不住会如此做。
我只会如此。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避开了我的手——带着更加不安与恐惧的神情,避开了我的手。
我有些尴尬地将手缩回来,强笑着问:“怎么了?神奈。”
她带着茫然的眉目紧了紧,头垂得更低。半晌,以极小的声音道:“言麒,对不起!没有把言麒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真的很对不起!”
我笑着柔声道:“考虑不周的人是我,并不是神奈的错。”
“如果武功没废,也许就不会这么没用了。”她的声音很是自责,“如果不是这么笨,就不会让人发现,连累言麒。言麒,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味的认错,倒让我有些难以启齿了。
但我还是冷着心肠,柔声道:“神奈,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让我们坦然相告,可好?”
她抬起茫然的双眼,望向我。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请不要再相互欺骗了。”
她闻言轻轻一笑,挣开了眉目间的茫然,低声道:“言麒说怎样,那就怎样。”
仍是那样近似于谦卑温顺的回答,仍是那样顺从的神态,可是有什么已经在我们之间悄悄改变。等发觉时,已经被那些卑微背后咬住的冰冷而尖锐的牙所伤。
“我很失望,神奈。”我说得无比真诚。
“让言麒感到失望,真的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言麒开心,因为言麒开心,神奈也就开心了。”神奈更加诚恳道,“神奈一直都是按照言麒的意思在做,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那么,为何要在我的食物里下药?”我带点笑有些悲地看着她,“是不是你做的菜,我一吃就知道了。”
一直以来都只会吃神奈做的东西,那种深入骨髓的味道已变成一种依赖,是戒不掉忘不了的。
可是,这么多年了,原来,还是不可信的!
我被自己的依赖打败了,所以那日才会吃琅缳送来的食物。
那个味道,是属于神奈的。
“神奈并没有在言麒的食物里下药。”她慢悠悠地道,“在言麒食物里下药的人,是琅缳来着。食物是郄——嗯——她的名字,记不得了。她说言麒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要我为言麒做些吃的。”
我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反倒好受了许多。
原来,我介意是只是神奈为何会与琅缳联手出卖我。
原来,我也可以只为了这样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而喜忧。
我这是怎么了?
真不像我的作风。
然后,她又说:“可是,这件事,我都知道的。因为这一次,我是跟琅缳站在一边的。对不起,言麒,这次没有听你的话。”
我心中一沉,不动声色道:“这又是为何呢?”
她慢慢地看了我一眼:“我已经不是那么听你的话了,言麒。但我还是努力地装出很听话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让你讨厌我。先生说,神奈只是言麒的工具而已。神奈不想那样,神奈只想做言麒的支柱,因为言麒是这样说来着的。”
我伸出右手,单手环住她的脖子,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中的叹息深长而悠远。
也许正如白所说的,这世上就是建立在假象之上的。我并不害怕被欺骗,只是不想再被欺骗下去了。
有种痛彻心扉的失落感,在心中久久悲凉。
我轻笑一声,即使我并不是真的想笑:“我放弃了,真的放弃了!我不跟白争,不与璟璜夺。我不再执著下去,这样可以么?可以么?”
“言麒……”
神奈的脸埋在我的胸口看不见表情,但在她欲言又止的声音里,茫然中竟夹杂着一丝惊喜。
我柔着声音,轻轻而缓慢地又补充了一句:“所以,神奈,抱歉!让我在你的世界里,完全消失吧!”
她惊恐地仰起脸,急切而艰难地喊道:“不!”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神奈对我的话提出反对。
我放开她,用手轻轻抚摩过她的头发,声音柔和道:“乖!听话!”
她急忙抓住我的手,不安的双眼挣脱了以往的茫然,声音里夹杂着哭腔:“言麒,不要!不要!”
我轻轻拿开她的手:“请不要毁了彼此美好的印象!我希望有个美好的回忆。”
她垂下双手,低声道:“我不要变成美丽的回忆,神奈想成为言麒的支柱来着。在我的世界里,言麒是绝对不会消失的!绝对!”
我笑了一下,毫无笑意的双眼冷冷盯住她:“你跟着白,不就好了么?”
她原本就大的眼睛经她这样一睁,显得更大了,但依旧没有什么光彩,那弥漫于眼湖的雾气更浓重了:“如果言麒这样说的话……”
“即使我不这么说,你不也已经做了么?”我不冷不热地打断她的话。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极是无辜。
我见了她这副模样,抑不住心中的冷笑:“不要再装下去了!我不会原谅背叛我的人。你这张脸,我连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少说这样的重话,今日终于说出口了。
我并不是像别人想的那样好,要成为别人期待中的那样,真的太难太累了。
当我拼命压抑着自己,去迎合别人,不过是因为那样可以活得轻松一些。相对的,我离真心渐行渐远。如今,我已迷失了自我。
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
对于一直寻求支柱的我而言,如果眼前的这位女子也离我而去,我注定只能孤家寡人。但是我不希望,到最后我是这样的。
“言麒说要神奈报仇来着,言麒说过可以找先生帮忙的,言麒说不可以说谎来着,言麒说光听话是不够的,言麒说希望神奈成为支柱来着。神奈都是照着言麒的话做。神奈没有说谎,也不知什么时候背叛了言麒。”神奈茫然道。
我微微一笑:“我说的话,你还听?”
神奈不假思索道:“言麒说什么,神奈都听。”
“既然如此,为何我现在说的话,你不听?”我柔声问。
神奈愣了许久,才抬起茫然的双眼看着我:“言麒让我跟着先生么?”
“以后,你听他的话就好了。”我道,“我们决裂。”
“那言麒呢?”她想了想,问。
“我?”我垂下眼,“不是说了么?我放弃。”
“为什么要放弃?”她追问着。
我沉吟一下,笑了起来:“我突然很想看一出好戏。我想知道,于他而言,究竟可以多情到何种程度?”
“为什么想知道?”她又问。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我同样想知道,我是否能借此机会,知道对我而言,什么才是真正想要的?也许,当我了解后,真的会放弃呢!”
如果九州并不是我真正想得到的,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没有意义的事,我是否真的该继续逞强下去?
也许我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唯一对不起的人,也许就是神奈了。
我从来都没问过她,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这一次也没能例外。
我的话,她从来都不会拒绝,所以我就为所欲为地利用着她。
就是因为知道,她喜欢我?
她要为我做到怎样的程度,我才会想放了她?
自我的意识?自己的喜怒?幸福?武功?健康?还是性命?
我无意成为铁石心肠的人,可是我却坐实了铁石心肠。
神奈和琅缳都是不想让我变成心如铁石的人才会联手阻止我的,只是,一切已然太晚。
当我的那些同父异母的众多兄弟都牺牲在我的计谋下,我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除非离岛重新易主,除非我死,否则我仍会尽自己的努力争取到最后。
“最后”这个词,让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让人觉得不祥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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