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叹红尘(楼攸繁)
并不急着回府,而是向着洄溯之巅缓步走去。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到这边了,可依旧熟悉得仿佛昨天才刚刚经过似的。
这地方给人的感觉,仍是有些阴森。
从高处俯视到的景色,即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仍是让我觉得异常的壮观。
这一点,这么多年来还是不曾改变。
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一览无遗自己所住的世界,那种感觉就是遥远。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以前所认识的世界,是多么的狭小。
我的未来,从一出生就已经决定好了。一直都是照着安排好的在生活。可是在看到这样的景色后,我才知道世界原来非常大,而且路并不只有一条。
我慢慢地向檀榭园走去,这条路我曾走过无数次。
似水年华,沓然无痕。
我终于在这样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想起了那张久违了的脸。
那个人,或许比我更不幸吧?
从一出生就被锁入这座孤寂的小园里,注定的与世隔绝。外面的许许多多事情,她都觉得稀奇。偶尔从我口中吐出的只言片语,都能让她心生神往。
我住在檀榭园的那段时间,她总是缠着我让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
那个人,曾经比任何人都来得单纯。可是到了最后,却比任何人都要愤世嫉俗。
我凭着感觉信步而行,长裙扫过那黑漆漆的长廊玉阶。
风中隐隐约约送来极为缥缈的歌声,动听而显得有些诡异。
我寻声而去,心里有份不安悄无声息地滋长。
我直愣愣地盯着那株插入云霄的长青树,那个人以前也时常爬到那株长青树上轻唱词曲不明的歌。
一瞬间,眼前的这个背影让我深深觉得,她的阴魂就骤地出现在这里。
我的手心、后背不由地生出冷汗,心生逃走之念。
就在此时,树梢上的那个人回过头来,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与我的视线相接。
那一刻,她身上的那个阴魂的气息瞬间浓郁到了极点。
我觉得自己气息变粗,心跳加剧。
“我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这里。”她站在树上,笑着俯视着我。
我缓了一下心绪,柔声道:“我也没想到这里有人。”
她闻言似是一怔,随即深感兴趣地问道:“这里原先没人的么?”
我眼直直盯着她那张媚惑众生的脸,脸上流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是有的,不过……”
她见我顿住无言,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我态度模糊地一笑:“都走了。”
“是离开这个地方了,还是去世了?”她微微一笑,以一种近似天真的神情问。
我闻言心跳了一下,惊觉她感觉的敏锐。
于是,我笑而不言,以更模糊的态度应对。
她从树上笨拙地爬了下来,落回地面,走到我的面前。偏着脑袋,微扬起眼看着我:“你可真是个好人,明明不想跟我相处,可还是很耐心地跟我交谈。谁做了你的媳妇的话,是一种福气。”
我闻言微微一怔,心里更加奇怪了,却不动声色地低眉一笑:“你怎么知道呢?也许,事实跟你所认为的正好相反呢。”
她笑靥如花:“我就是知道,我总觉得跟你,似曾相识。”
我轻呵出一口气:“也许吧。”
沉默片刻,她突然叹出一口气。
我问她怎么了,她慢慢地将头转向我,微微一笑:“你这个人,喜欢混淆别人的视听呢!”
我又是一怔,慢悠悠地说:“你又知道?”
“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肯定道。
我愣了一下,垂下眼去:“你这人,不礼貌。”
“因为,你的事,都被我说中了?”她语调微扬,浅浅笑。
“你是个很会看穿别人心事的女子。”我抬起双眼,与她对视。
她眨了一下眼,眼波流韵,顾盼生辉:“你不夸我聪明么?”
我笑了笑:“我并不认为将话都挑明开来,是一种聪明的行为。”
“我坦言,是想表示自己的诚意。”她低低一笑,“你总是这样态度模糊,我很难跟你交谈下去。”
“嗯?”我指尖并拢,低声而问。
她一笑如莲:“奚言侯尚可之女尚倾吾,你还记得么?”
“嗯。”我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我就是。”
我不出意外地“哦”了一声,顿了一下,有些缓地瞥了一眼:“你跟筠竺给人的感觉,很像。”
她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你果然认得她。”
“何止认识。”我眼睛望着天空,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空洞,“曾经,我还在这居住过一段时日——和她一起。”
她深深吸了口气,深感兴趣地追问:“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我若有所思,面现出一瞬的恍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她是个出色的祈天师,很有能耐,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寂寞。”
“是么?”她低眉一笑,“那可真是跟我不一样呢!我很怕寂寞,一直都很害怕寂寞。”
我声色不动,柔声道:“帝王无一不是孤寂的。”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我,原本平静的眼湖中掀起一波意料之外的惊恐。
我慢慢地对着她,露出那样阴沉的一笑。
她的眸子因困惑而染上一层温润的颜色,眼中流露出的情愫瞬息万变。然后,她用平静的口气道:“是你。”
那是一种找了很久的东西突然找到后的语气,不再吃惊不再意外。
我微微一笑,走近那株长青树,抬头看着那溶入黑暗之中的苍绿,柔声道:“即使是这样的,你还想继续往上么?”
她顿了一下,长出一口气,口气茫然:“我,不知道。”
我伸出手,抚摩着有些粗糙的树皮,缓缓道:“这样的一棵树,从萌芽到如今的直插云霄,需要经由多少心血和时间?培养一个孩子就更了不得了。这两样情况,很像。不同的是,孩子会长大会离开,而树只会在原地扎根。如此看来,草木岂不是比人更有情?”
她的神色因我的话而更显出一种迷惑不解:“难道不该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笑着摇了摇头:“也许,你以后就明白了。也许,你一辈子都无法明白。不过不明白也是好的,那说明你很幸运。”
她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我微微斜睨了她一眼,作了个询问的表情。
她慢慢地垂下眼去,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很耐心地等着。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也和寻常的女子并没什么两样。
良久,她就那样抬起头,望着那堵高墙,表情若有所思,一双眼儿柔得仿佛会滴出水来。突然,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故装出很随意地问起:“紫歈,好么?”
“歈儿……”我看了一眼她随着我开口而变得在意的神情,不由叹出一口气。
“他,不好么?”她有些紧张地问。
那样的关心,是骗不了人的。
“他很好。”我慢慢悠悠地道。
她松出一口气。
我倒吸回一口气,低低道:“不好的那个人,是你。”
她微微一怔,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迷离的痛苦:“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我轻呵出一口气,“你不觉得痛苦么?在追求着错误的东西时。”
“在你眼里,我是痛苦的么?”她低声反问。
我笃定地颔首,然后微笑。
“那么,你呢?”她直视着我,笑靥如花,“你所追求的,也是错误的么?”
我怔怔地看着映在她清澈眼眸里那张刹那变得有些煞白的脸,突地,事不关己地露出一个笑容:“即使流泪了,悲伤也不是自己的。”
“会流泪,总是好的。”她脸上的笑,渐渐变得落寞起来。
我伸手轻轻抱了抱她,很快放开:“可怜的孩子,蓉泠将你教得太好了。”
她微微愣住,不知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还是对我的话感到意外。渐渐地,眼里有种深刻的、真挚的感情涌现出来。
她喃喃道:“娘亲……”
我不禁怔了怔,一会儿后理解她是想起了她的娘亲了。
我刚才的举动,让她想到了她的娘亲了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这样无心的行为能够如此,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带着娘亲的味道。
我一直一直都只是个很差劲的娘亲,否则倓儿不会那么怨恨我。歈儿则对我很是敬畏,那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娘亲,其实有多……卑鄙?!
对,正如邹赳所言的那样。
我摸摸眼前这个女子的头,将她搂在怀里,此时的她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我叹出一口气,柔声问:“你喜欢我家歈儿什么呢?”
她在我怀里身子僵硬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问,以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浅浅一笑:“你是喜欢歈儿的,不是么?”
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很肯定道:“嗯,喜欢。可是,我想不出喜欢他什么,他这个人又呆又不解风情,对人说话都不会好好说,真的想不出他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呢!”
我不由被她的话逗笑了,顿了一下,叹出一口气:“即使这样,你还是喜欢他的,不是么?”
“即使他是这样,即使我和他从不站在同一立场上,我还是喜欢他。”她有些笑有些认真道,“可是,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呢……也许是,我不想承认我喜欢他吧。”
“那现在为何又承认了呢?”我问。
“也许是这个怀抱太让人觉得安心了,忍不住就说出口了。”她将脸深深埋在我的怀里,细声细语道,“感觉就像在娘亲面前,什么都不需要隐瞒似的。”
我闻言,胸口微微一震,不由地想起倓儿那张毫不掩饰恨意的脸。
那样强烈,露骨的情绪,感觉连周遭的气氛也感染上了她的恨意。
原来,正因为我是她的娘亲,她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显露出情绪来。
我被当时的震怒和失望蒙住了双眼,所以没能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生过她的气。娘亲怎么可能会生自己孩子的气呢?
突然很想回家了,想看看阿左和歈儿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如果我也去离岛的话,倓儿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恨我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心中的这份冲动。
在这样欲望四处奔走的年代里,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关爱,又怎经得起推敲呢?
即使我现在再去努力,也追不回已逝的时光。
倓儿要恨我,就让她恨吧!
时间总能冲淡很多东西,包括最强烈炽热的感情。
等一切都平息下来,那时如果我还活着,我定会好好弥补那两个孩子。即使已经迟了许多,但有些事有去做总还是好些的。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向后退了数步,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一番后,柔声开口:“你怎么突然回洄溯?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奚言?”
她眼里的困惑之色渐渐褪去,带上那种冷冰冰的笑意:“倾吾对奚言的熟悉程度,远不及洄溯,对这里所投入的感情也更胜奚言,所以忍不住过来看看。没想到竟会这么巧,遇上你。”
“真的只是巧合么?”我的声音愈加柔和起来。
她轻笑一下,声音惬意地说:“难道还有别的么?如果有,还望指教。”
我皮里阳秋地一笑,不说话。
沉默片刻,她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是特地在这等人,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
“那你等的人,等到了么?”我低声问。
她看了我一眼,缓缓抬起眼睛看着天空:“算是吧。”
顿了顿,她负手而立,笑着看我:“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原本还想着该怎么悄悄溜进来的,结果根本用不着,感觉就像,刻意在迎接着某个人似的。”
我缓缓地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请君入瓮。”
她闻言轻笑一声:“那倾吾岂不成了瓮中之鳖了?”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她又是一笑,很惬意的样子:“那是谁对瓮中之物虎视眈眈?”
我神色一沉:“看你的样子,颇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她微偏着头,咧嘴一笑:“有人希望我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因她说得成竹在胸,那种荒谬的感觉也随之遁入无形。
我顿了一下,柔声道:“但愿你这个决定是对的。”
她闻言目光闪了闪,以一种近似天真的语气道:“我就说你很会混淆视听,都不知你是站在哪一方的。”
我慢慢地抬起眼,让眼眸里映上黑暗的颜色,以更模糊的态度浅浅一笑:“你说呢?”
她“呵呵”一笑:“我说不清呢!”
我亦是一笑:“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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