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夜傍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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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忆流年(楼攸繁)

刺骨的水自头顶浇下,冷入心扉,头皮发麻。

我不能自主地全身打着寒战。

虽言春已至,但依旧春意寒峭。

在这个地方,哪还有什么更换的衣衫,只能任湿衣紧贴肌肤,冻入骨髓。

连原本就很薄的棉絮也被泼了水,湿答答地晾在一旁。

下果然是狠的。原本阴暗潮湿的牢房如今总是灯火通明,亮入白昼。如此强烈的光,刺得眼睛睁也睁不开,睡也睡不下。

我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能睡着了。

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将一盆混合着冰块的水自头顶淋下,我便在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每当我差一点点就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吵醒。

我的神志越来越模糊,精神也渐渐变得涣散起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也是在这个时候,以前以为都忘记的事情,竟时不时地在脑中晃过。

渐渐地,现实变得更为虚幻,记忆变得很是真实起来。

一缕一段,犹如萦绕不散的那股梅香,始终在印象里挥之不去。

于是,我终于记起来了,那个身上总有着淡淡梅花香味的人,原来是钧狂。

我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所谓的“****”。如果没有住在檀榭园,我想我这辈子也许就不会认识这名男子。

如果没有到洄溯,我应该会在脂粉斋终老才是。即使现在那里已没有脂粉斋,没有秦殇。

那时我只身一人来到洄溯,住的地方就是檀榭园。

刚踏上洄溯这片土地的时候,走在路上会不由地心生出一丝迷茫。

那天的风很轻,我因迷路而心生出一分的焦急。

却在那刻,风中送来的淡淡梅花香味平抚去了我的那份焦躁。

迎面而来的男子在走到我身旁时,微微一让。

那一让,就如他身上的梅香一般,不着痕迹却令人记忆深刻。

我有一瞬的恍惚,也许是那样的味道在那样的时节太过罕见以至有些不合时宜吧?等我回过神时,已跟在他身后走了有一段路程了,不远不近。

碰巧的是,他的目的地竟跟我一样。

他的身影没入檀榭园时,微微转过头来,朝我浅浅一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他是特地为我带路的。

我不由想,他怎么知道我要到檀榭园?又怎么能肯定我会跟着他?

后来才知道,他是祈天师筠竺的侍卫——紫钧狂。那日,是特地来接我前往檀榭园的。听闻我性格孤僻,不易相处,惟独喜爱梅花。所以,那日特地在身上带了个由梅花制成的香囊为我引路。

在檀榭园的时候,我很经常会碰到他。

那时我们就只是擦肩而过,从不说话,好象彼此都不曾相识。

直到我在檀榭园的那棵长青树下,撞见他与筠竺正在争吵。

六目相交,面面相觑。

我微微怔了一下,先将目光移到别处。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慢慢地向后退。

筠竺追上前两步,走到我的面前:“这事——”

我微微一笑,对她的解释完全没有兴趣的模样,微扬起眼看着天空。

她沉默一下,突然拔腿从我身边跑开。

钧狂追出几步,然后一脸丧气地收住脚步。

我揉了揉眼睛,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准备走开。

“喂。”钧狂突然开口,闷闷道,“今夜你在这里,什么人也没见到,什么话也没听着。”

我闷不吭声地继续往前走。

他追上来,拦下我的去路:“你听见了么?”

我慢慢地抬起眼睛看他,缓缓道:“我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他怔了怔,等我走开了好几步后,才听到他在身后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我登上高台,极目远眺,灯火如花。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帝都的奢华糜烂和空虚不安。

这种高处俯瞰的感觉,越来越令我着迷了。

我太喜欢了,怎么办?

“攸繁。”

随着这个招呼,筠竺飘然至眼前。

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翼人的翅膀,美丽得不似真实,美得令人晕眩,美得使人心生破坏之念。

“嗯?”我偏着头,直盯着那对翅膀。

她慢慢将翅膀收起,手扶着栏杆,目中含悲:“吓到你了么?”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能够展翅飞翔,是人渴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有翅膀又有何用?连这个檀榭园都飞不出。”她有些丧气道。

我柔声道:“那是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玄机。”

“你是为何而来?檀榭园一点自由也没有。”她问。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舒展开来默然地笑了笑。

“外面的世界,不精彩么?”她又问。

“精彩。”我答。

“既然如此,怎么还会想来檀榭园?听人说,是你特地托人推荐你来的。”她一脸的好奇,眼中有份坚持。

看样子没得到我的答案之前,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想了一下,答道:“因为这里有很多玄机,我是为了这里的玄机而来的。”

“这里有什么玄机?我在这里这么久了,怎么都不知道?”她斜了斜嘴,不以为然,“顶多只有一些限制翼人的法器。”

我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托人推荐我来檀榭园?”

“我问人的,因为你从来都不提自己的事,我很好奇。”她坦然一笑。

“问人?问刚才的那个人?”我故意问。

她带着三分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是故意的:“钧狂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问他是不会错的。”

“你很相信他。”我慢慢地抿嘴一笑,顿了一下,轻呵出一口气,悄声道,“你是——喜欢他的吧?”

她闻言微微一震,突然回过头来看我——那样的眼神里充满着惊恐和痛苦,还隐隐有着很深刻的感情在眼底幽幽浮动。

她咬了一下唇:“我……我是祈天师……”

我微偏着脑袋看她,作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是紫家的长子。”她脸上的痛苦平添了一分。

“嗯?”我怂恿着她继续痛苦下去。

“就算我不是祈天师,但那个紫家……紫家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接纳一个翼人为长媳的。”她艰难地说,眼底的痛苦越来越激越,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所以,他想跟你私奔?”我柔声着问,这是我方才在长青树那里听到的。

“他的家人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一门亲事,他说他被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了一下。

“那你还拒绝他?”我不解。

她眼中的痛苦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祈天师,本来就不该有七情六欲。是我触犯了禁忌,迟早是要受到报应的。”

我盯着她片刻,缓缓而清晰道:“情不自禁。”

“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如果离开了紫家,他会变得一无所有。”她低低道,眉头紧锁,“况且,我根本走不出檀榭园。关于这点,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望着这个周身散发出忧郁、痛苦气息的女子,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感情。

她真的有认真在考虑着这些事,很冷静地想着她和他的未来。也许,那真的就是喜欢吧。

仅凭一时的感情冲动是不会有未来的,到了最后,只怕会变得彼此怨恨吧。

越是爱得深,痛苦也越深,越是挣扎越是沉沦下去,人真的是虚幻的生物。

我长叹出一口气:“如果他是那么优秀的话,是绝不会一无所有的。至少,他还有你。至于这个檀榭园,毕竟也只是人建造出的一处园子。能够建造,自然也能够破坏得掉。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的。真的想要做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走?”她满脸的错愕,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我的口中。

我心里暗自一笑,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吧。

顿了一下,我柔声道:“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决定。如果你想跟他走,我帮你。如果你决定留下,那我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微微一怔,继而一笑,挣脱了那份痛苦:“你可真是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好人!”

我闻言真的愣住了。

好人?我是吗?

……后面的事情……

后来,不言而喻的,他们没能逃走。否则,跟钧狂在一起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那个跟钧狂有婚约的人,其实就是我。

在这个欲望奔跑的年代,又有怎样的感情经得起推敲?

我一直觉得,感情应该都是可以培养的吧?人最爱的一定是自己,因此才会爱上最能满足自己欲望的那个人。

我到现在都无法明白,我和钧狂之间到底算什么?彼此有没有在乎过对方?

现在,我四十有余了。

我记得钧狂,如同记得一株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梅。

记得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微微的一让,那时风很轻,夕阳很美。

记得他没入檀榭园前那微微的一笑。

记得他跟我提起筠竺时,眼睛里隐隐约约流露出的微苦。

记得筠竺出事时,我对他说我可以帮他,如果他肯答应紫家的安排。他问我心里的想法。第一次,有人问我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我微笑下说出那句“我们成亲吧”,其实内心有多么震撼。那时我真的有想过,也许跟这个男子在一起,并不会那么糟糕。

记得我们成亲时,那样浓郁的喜庆气氛下,他那淡淡的幽苦,我的默默无言。那日最痛苦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我是唯一知道他在痛苦的人,却无法完全明白。

记得我们有歈儿时,他眼中若隐若现的一丝幸福和满足。也许那是那段日子里最令他高兴的一件事,他的体贴和温柔给的是他的孩子吧。

记得身怀倓儿那年,流寇泛滥。他奉旨前往凉州镇压,我送他至天枢街的旌苏台。临行前,他带我走了一次那附近的百花洲。暮春时节,一江春水烟波浩渺。芳草映杨柳,处处鸟语花香,偶起的柔风携着落英轻舞。我落后他半步,无言地跟着,在横渡溪上的那座小木桥时,他转过身来递给我一只手。当时我愣住了,他笑了一下,浅握起我的手,慢慢前行。那时已经执掌着紫府家政多年的我,竟无端地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再松开我的手,直到返回旌苏台后他跨上那匹黑马。他清澄的眸子映着翻滚着的旌旗,默然地望着远方。良久后,他低低而简短道“等我回来”。我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心里很是平静——那是那么多年的努力所换回了肯定后感觉到的心安。他要去的地方是凉州,凉州有筠竺在。

记得我接到他危在旦夕的消息后,带着身怀六甲的身子赶到凉州,他当时已奄奄一息。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紫家托付给我。然后用满怀愧疚的目光望着我,低声对我说:“没有实现许下的承诺,是我对你不起……”我闻言冲着他笑了笑,沾满他身上鲜血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没关系的,我来,就是来接你回家的。”他闻言朝我一笑,走得很安心。

那个人,以为跟我讲“对不起”,然后我说“没关系”就是不怪他不怨他了。可是,他不知道,我之所以不怪他不怨他,那不过是因为我不爱他。我对他的事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