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剑器近(夏侯淳)
我令人一直找寻着小右的下落,整整三日都没有任何的消息。于是,我又增派人手继续搜查。
终于在第六日的黄昏,在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传来了小右的消息。
这消息,是阿左亲自带来的。
阿左嘻嘻地对我说:“下下,我们到檀榭园去打牌,好不好?小右,还有上姐都在呢!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再聚在一起打牌了!好耶!好耶!”
我闻言微微一怔,小右又回檀榭园了?
难怪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那个地方,因有着翼人的传闻而无人敢接近。现在想想,也许传出这样传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右呢!
难道那时,她已想到会出现今时今日的这种情况而故意为之?
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女人也太可怕了!
念及此,我竟不由地从头凉到脚,打了个寒战。
“下下,你不来么?”
阿左突然凑近的脸吓了我一跳,我不由向后倒退了数步。
阿左咬了咬右手的食指,一脸为难的神色:“怎么办呢?小右说,如果下下不肯跟我去檀榭园的话,这么大的宫殿都可以让我玩。可是,她又没告诉我到底有多大,害我身上的毒都没带够。现在,还得想着该从哪里下手才好。哎,下下,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
“阿左。”我慢慢抬起眼,看着她,“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凝神看我,口气有些不确定:“你要问我问题?什么问题?除了与制毒有关的问题我能回答得上来外,其余的我都不懂呐!”
“不是有关制毒的,但你一定能回答得来。”我道。
她想了想,松口道:“不能太难的。”
我笑了笑,问:“小右的话,你为什么总听呢?”
“哎?”她不解地瞪大眼睛,“我没总听小右的话啊!只不过……只不过是,我不听她的话的时候,她就叫人放狼出来咬我。狼真的真的太可怕了!”
“她这样对待你,你难道都没想过逃么?”我道。
“逃?逃到哪去?”她更为困惑不解了。
“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小右?”我问。
“我没想过。”她没半点犹豫地回答。
“小右就那么好?”我真的有些好奇了。
她使劲地摇着头:“小右很差劲的!非常非常非常的差劲!”
“可是,你跟她还那么要好。”
无论是在脂粉斋,还是在洄溯,这点一直都没有变过。
这世上最难的事,也许就是在这样多变的世界里,维持着不变的关系吧。
阿左想了一下,得意地笑了起来:“因为没有我的话,小右会觉得寂寞的。”
我闻言心里莫名地一沉,叹出一口气,低声道:“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最后,谁都是孤独的吧?不管靠得有多近,都无法连成一体。”
阿左闻言不由好奇地问道:“下下,你想跟谁连成一体啊?小桓不是死了很多年了么?如果你要跟他连成一体的话,怎么他死的时候,你没去给他陪葬呢?”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个阿左说起话来从来都不经过思考的,都不知道话说出口有时候也是很伤人的。
还好我没真的想过要跟谁连成一体,否则,她说不定还会真的助我一臂之力,送我一程。
用青蓑遮住衣衫,一路疾行。
阿左仗着自己轻功好,边行边表演着踏水无痕的轻功,到了檀榭园,一双鞋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气得她哇哇大叫自己轻功大减当年。
我在回廊上将蓑衣褪下,一身清爽地走进房中。
阿左果然不是说假的,房间中央已设好牌局。
小右原本还在跟人讲话,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唤了一声“下”。
我闻言微微一怔,似乎自我当上太后的那一刻起,就极少听见小右这样叫过我。她是很讲究地位身份的人,不会随意逾越。
“下下!”
阿左从我身后窜出,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伸手拍掉她的手,徉装发怒:“没规矩!”
她讪讪地缩回手,嘀咕着:“真没意思!就算当上太后了,肩膀也不会变得高贵啊!连借搭一下都不行,小气!”
说着,她还朝我做了个鬼脸,很是好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此时,小右带着方才和她说话的女子走过来。
那女子含笑着对我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道了声“太后”。
“小吾,你干吗跟她那么客气呢?叫她义母!叫她老义母更好了!把她叫得越来越好,气死她!”阿左忿忿地囔着。
我不理阿左,却忍不住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
原来这便是传闻中的那个尚倾吾了!
人果然是生得一貌倾城,般般入画,明艳妖娆。但我知道,她并不是只有漂亮那么简单而已。
在这个帝都之中,漂亮的女子多得无法计数,想要生存下去,单靠那易逝的容颜是远远不够的。
仅凭此时她如此镇定自若地任由我端详,就可知一二。
“其实,小吾该叫她婆婆的。”阿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嘿嘿,婆婆耶!小吾快给你婆婆敬茶!”
她那股兴奋劲,倒让人觉得当婆婆的人是她了。
尚倾吾掩袖一笑,故作羞涩之态:“茶定是会敬的,只怕太后未必肯接。因为,倾吾的婆婆,可不仅仅是太后一个人而已。”
阿左突然为难起来:“对啊!还有我们家的那个笨徒弟,小玉也算一个,姓邹那个老头家的小子……小吾,怎么办?这么多人,你选谁呢?”
尚倾吾又是一笑:“不如你替倾吾选。”
“不好!”阿左拒绝。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来打牌吧!谁赢了,谁就娶小吾!”
我和小右对视了一下,几乎有些目瞪口呆起来。
阿左却自顾自地安排起来:“下下,你就代表你家小白,小右自然是她家宝贝的代表。小吾就代表小玉吧,谁让你总叫他公子公子的。至于我,委屈一下,暂时帮姓邹的一个忙。哼哼!我赢了的话,小吾,你未来的孩子都交给我吧!我帮你好好喂养。嘿嘿!”
听到她这两声充满阴谋意味的“嘿嘿”,我和小右几乎是同时叹出了一口气。
只要有阿左在身边的一日,谁都别想逃过她的毒手。
“你这样的安排有些不妥,玉秋惊该交给下才是。”小右柔着声音,有些奇怪地顿住一会,才又道,“毕竟,倾吾与晟白有御赐的婚约在,不是么?”
一时间,其余的六只眼睛皆望着小右。
阿左是费解,尚倾吾是困惑,而我则是惊讶。
小右很少这样主动开口的,难道她真的就那么有把握?今日,她就想赢我?
我心中一转千念。
小右慢慢地抬起眼,直视着我:“你觉得呢?下。”
那是很温婉的目光,在我眼里却分明刺目。
她在向我挑衅!
这个女人从开始叫我“下”的时候,就在不断地向我挑衅!
今日,我是处处处于被动。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我叹出一口气,无所谓地说:“这不过是一个游戏,随便怎样都行。”
“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游戏。”小右柔声道,面沉如水,很是认真。
“不是游戏?”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下,皆现出困惑之色。
“我们不赌钱,赌权。一局定输赢。”小右声音很柔和,却没有因温和而显得这话没有分量,反倒有种经过深思熟虑后不会再改变的坚持。
“小右,我没权。钱也不多,拿什么来赌呢?”阿左叫道。
小右想了想:“拿你的毒。”
阿左闻言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紧抱住双肩:“我不干!那些毒都花费了我很多心血。”
“如果不是赌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这场赌局还有什么好玩的?”小右柔声道。
“可是……”阿左嘟着嘴,不甘不愿,似乎受到了委屈。
“这样对倾吾不公平。”尚倾吾开口道,“无论胜负如何,倾吾都得以身相许。这对倾吾而言,很不公平。”
小右一笑:“你只是代替上出席这场赌局,这是你欠上的,不是么?”
“那倾吾岂不成了你们四人赌局上的战利品?”尚倾吾脸上微微泛红,似笑非笑地回视着小右,眼中暗含怒意。
小右微微一笑,声音微扬:“不,是战利品的附属品。”
果然,小右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过分!
“倾吾不会陪你们玩这场赌局的。”尚倾吾笑了一下,坚决地说。
小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叹出一口气:“好吧,你如果赢了的话,就随你的意思去做。另外,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只要我知道,都可以告诉你。”
任何?
小右这个人,明明说着这么狂妄的话,可还是不会惹起别人心中的反感。
那是一种静静的、温和的气息,如同春风般的和熙。明明本质是那样的隐晦难懂,可这个人就是有本事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真是个奇怪的人呐!
紫家的权力、鸿家的势力,这两样对我都充满着诱惑力。所以,我不会白白错失这次的良机。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小右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牌打到中局,仍不见输赢。
阿左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眼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牌,仿佛想把它们看穿一般。
小右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温婉端庄的模样。
尚倾吾则微侧着身坐,以手支着脸颊,颇有些慵懒和妩媚。
我拣出一张牌打了出去,偷眼观察着她们的神色,见她们都没什么反应,才刚想松出一口气。
这时,阿左突然叫了起来:“胡……胡了?!”
那神情,简直就是难以置信。
我、小右、尚倾吾面面相觑了一下,也觉得无法想象。
阿左打牌,竟然会赢?
怎么想,都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她根本就不懂得怎么打牌,摸到什么牌就下什么牌。虽然她每次打牌的时候,都叫得最凶。但那样的打牌法,往往是逢赌必输。可是,每一次她还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没想到,这一次她却赢了?!
真的赢了?!
我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小右。
这该说阿左运气太好了,还是下了这张牌的小右故意为之呢?
“我,赢了?”阿左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
终于在确定后,爆发出一阵狂笑:“我终于赢小右和下下一次了!太好了!太好了!!”
等她渐渐平静下来后,快活地一笑:“小右,下下,小吾,走!我请你们到祈楼大吃一餐!真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呢!”
“对于我们三个人,可就不一定了。”尚倾吾叹了口气道。
“为什么呢?”阿左不解地问。
“我们三个人努力得来的一切,顷刻之间全都落到你的手里了!”尚倾吾道。
阿左闻言笑了起来:“是你们的,就还是你们的,我才不要呢!还有呢,小吾不选姓邹的也可以喔——总觉得那样太可惜了!不过呢,孩子的事可不能算!”
听阿左这么说,连我也感到吃惊。
阿左继续道:“我又不像你们,要那些权力什么的,有什么用?我只要有毒,就足够了。能赢你们一次,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那样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从来都不曾有过。
我仍是希望拥有更多更多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感到满足。
“好,我们去祈楼。不过,你可别往酒菜里多加东西。我和下,还承受得住,倾吾却是个弱女子。”小右柔声道。
阿左看了看尚倾吾,终于点下了头。
“钱,我出。”小右又道。
阿左高兴起来了,连连称好。
我突然意识到了,小右在试探着我和尚倾吾。
小右那样的人,从不会将自己弄到釜底抽薪的地步,总会给自己留下后路。正因为熟知阿左的个性,才敢设下这次的赌局。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的赌局,胜的人只会是阿左。
宴毕回程,那时雨已歇。
我刻意走得比阿左和尚倾吾慢些,与小右比肩而行。
“嗯?”小右看着前面的两人,柔和地做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你不打算躲了?”我将目光放向前方问。
“我从来都没有躲。”小右更加温和起来。
我不由转过头,斜视了她一眼。
她在嘲笑我!嘲笑我她连躲都还未躲藏,我已找不到她!
我咬着唇,低声道:“信不信你再往刑部走一趟,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嗯。”小右笑了笑,与我的目光相接,“我仍在檀榭园。”
我被她的话莫名地激出怒火来,暗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地紧了紧,压低着声音道:“你觉得哀家不敢抓你么?”
“妾身知道,太后当然敢。”小右慢悠悠地看着我说,然后慢慢地露出那样阴沉的一笑。
莫名地,我在一瞬间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小右这个人,果然从骨子里就透露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这点,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缓出一口气,轻声问:“你非得与哀家作对到底么?”
“如果太后觉得妾身在与太后作对,那么妾身无话可说。”小右柔声道。
顿了一下,她似是很有感触地叹道:“果然,太阳和月亮,只能交错着出现。”
我闻言,怔了一下。
她径自一笑:“下,你不觉得你跟天上的太阳很像么?那样的耀眼和夺目。从以前开始,你一直都是众人拥立的中心,是他们追捧的对象。那时的我,觉得你的周围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说实话,我羡慕着你,也拼命地想进入同样的光芒之中。”
我闻言更加惊讶。
小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表情里带着难得的真诚。
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我没有被她的话打动,而是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么说,你倒是像极了天上的月。阴晴不定,诡谲多变,让人在这刻似乎以为明白了你的想法了,可是到了下一刻,你又变了,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我无法信任她。
她的目光慢慢地、深深地刺入我的眼睛里,声音里充满阴柔的气息:“月必须借助着日的光,才能散发出光芒。没有日,月只能黯然无光。可是,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让这样耀眼的光芒也染上阴晦的气息,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她边说,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种被隐晦起来的阴暗气息在一瞬间全都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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